一、 實事求是：史氏用的字眼是「實用主義」(Pragmatism) 與「非意識型態」(non-ideology)，也引用了鄧小平的「摸著石頭過河」。其中「非意識型態」這一詞特別值得注意。西方對中共的惡評中最常見的一句話是：它信奉了邪惡的「馬列主義」。而中共的將軍金一南則說：「馬克思主義改變了中國，而中國也改變了馬克思主義」(3)。中共官方的說詞則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 馬克思主義到了中國，竟然也中國化了。-- 這是不是很像儒家吸收了本土的道教、外來的佛教後，搞成了「三教合一」的老戲新演？

西方人士能看到這點的不多。其原因可能是在耶教文化之下，只允許一神為尊，容不得別人來插一腳。故很難想像可以把洪水猛獸般的「馬列主義」，馴化為我所用，總以為「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只是騙人的宣傳，而中共也終究會「民主化」。-- 史氏過人之處是看到了各種「意識型態」(「共產主義」，「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在近年中共之實踐上，皆不是不可修改的天條，也不是不能沾染的罪孽。各種「意識型態」，都要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4)來剖析測試，去蕪存菁；而這正是促成中國近年驚人成長的第一要素。

二、 快慢有節：1940前後，有些經濟學家主張用斷然而激烈的手段來刺激疲軟的經濟，即所謂「休克治療」(shock therapy)。鄧小平在做中國經濟改革時，沒有採用這方法，而是以謹小慎微的步驟進行(史氏用的字眼是「漸近主義」Gradualism)，其結果是中國經濟之一飛沖天。對比前蘇聨解體前後使用「休克治療」，導致了災難性之後果(史氏調侃說它「只有休克，沒有治療」)，鄧顯然更有卓識。這情節很多人都說過，但史氏又注意到：中共的改革也不是一味地慢。也有快速推進，雷厲風行之時。這快慢的拿捏，沒有精準的判斷能力，是做不成的。注意到這點，又是史氏過人之處。

三、 因時制宜 ：近年中共的政策，制定時謹慎小心，並有長遠的考慮，但不拘泥成法。十年前成功的政策，十年後可能行不通。中共往往能順勢應變，不但政策可改，制度亦可變。史氏認為這是中共成功的另一要素。這一點表面上看來似乎與上述的第一項有重複之嫌，但若與美國今日之情況對照(例如：應對Covid 19之舉措)，就會覺得這一點也值得特別提出來。-- 它無關意識型態，而是對情勢變化之敏銳反應。

然而，這去蕪存菁、精準判斷、敏銳反應的能力從何而來？顯而易見的答案：必須有高素質的決策者。再問：高素質的決策者從何而來？這個問題，史氏並未有所解答。而中國的論者如張維為、李世默(5)最愛說的就是這個：中共的中央組織部，全面網羅人才。從中、小學生開始，到地方幹部，層層疊疊的績效考評，選優汰劣，只有頂尖的中的頂尖，才能歩歩高昇，最後擔任國家級的領導。如此，大體上保障了決策者的高素質。

這或許可以視為中國「科舉」制度的現代版，也可以說是儒家「賢能政治」理想的一種實踐。進一步想去，這套「選拔制」，也只有在中國普遍以做官為榮(傳統的目標是「光宗耀祖」，現代則是「為人民服務」)的文化背景下才行得通。在西方「政府是必要之惡」觀念之下，一個有志青年想成名或發財，開公司、進銀行、當律師，甚而做學者，都比當公務員更有出息，因而頂尖人才大多數不要做官。如果大家都不要做官，中央組織部再厲害也沒用。-- 中國這種根深蒂固的「學而優則仕」傳統思想，只怕不是西方人能輕易體會的。難怪聰明如史氏，也看不透這層；他究竟不是中國人。-- 西方論者常疑心中共要學前蘇聯，搞共產主義的世界革命。張維為(6)一再聲言：中共這一套，不是要做外銷的；外國即使要學，也得考慮國情，不能依樣畫葫蘆。但西方論者似乎多數仍然疑心不止。

以上所言，僅及史氏演講前半。以後他又提到了中國發達的其他因素，如：重視教育及鼓勵創新，漸近而有計劃地平衡城鄉、區域差距。這些也不是不重要，但可能不及上述三項之具有關鍵作用。此處就不再多談了。

最後幾句話：西方人瞭解中國很不容易。馬凱碩(7)常說：「西方高估了中國，又低估了中國」。這誤解造成的中、西隔閡與緊張關係，只怕不是短期內可以消解的。還有些人惟恐天下不亂，煽風點火。可別惹出禍來，大家都討不了好去(2020/08)。

附註：

1.     Joseph Stiglitz，1943-。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諾貝爾經濟獎2001得主

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aw4n9IZDdc&t=211s

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vds32SaADg&t=6772s

4.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由南京大學哲學系教師胡福明原作，經過多人修改，最終由時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胡耀邦審定的一篇文章，1978年5月《光明日報》、《人民日報》等先後刊登該文。此文在鄧小平取代華國鋒之「兩個凡是」上起了「撥亂反正」之作用。

5.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0YjL9rZyR0&t=130s

6.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QlceLUEyHg

7.     Kishore Mahbubani，1948－。曾任新加坡常駐聯合國代表、聯合國安全理事會主席，目前任職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院長。

作者為中央大學物理系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