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陳寅恪先生誕辰129周年,特發易中天先生文字以紀念。文後特附《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覆》一文,羞煞天下犬儒,值得一讀。(「犬儒」一詞另有他意,以「羞煞天下『腐儒』」為宜 – 卜凱)
陳寅恪(1890年7月3日-1969年10月7日),中國現代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其史學脫胎於乾嘉考據學,著有《柳如是別傳》、《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覆(羞煞天下犬儒)
所謂清華四大國學導師:梁啟超、陳寅恪、王國維、趙元任
已故歷史學家陳寅恪在辭世多年後忽然成了文化新聞的熱點人物,似乎是一件沒什麼道理的事情。
史學不是顯學,陳先生也不是文化明星、大眾情人。
陳寅恪也不同於其他一些文化人。他不是金庸,不曾寫過從政治家、科學家到“引車賣漿者流”都人見人愛的新派武俠小說,也沒那麼多門徒和擁躉。他的著作,選題既很專門,文字也很古奧,感興趣的人不多,看得懂的人也不多,感興趣又看得懂的更是鳳毛麟角,哪裡會弄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
他也不是余秋雨,不曾炮製過“香噴噴甜津津有點嚼頭,完了還能吹個泡泡”的“文化口香糖”,亦不曾發表過聲討盜版集團的《告全國人民書》。他的著作才不會被盜版呢!
沒有哪個小女生或小男生會去買《元白詩箋證》或《柳如是別傳》。柳如是?柳如是是誰?是王菲嗎?還是田震?陳寅恪又是誰?是汪國真、趙忠祥嗎?
陳寅恪還不同于吳晗、梁漱溟。他不曾被指控為“文藝黑幫”的頭子,在一夜之間成為全國上下口誅筆伐的對象。他也不曾在建國之初公然向偉大領袖叫板,以後又在“批林批孔”時公然對抗,宣稱“只批林,不批孔”。
他甚至不同于錢鐘書。錢先生和陳先生一樣,也是學貫中西博通今古,也是淡泊名利不事張揚。他的《管錐編》、《談藝錄》,也沒多少人看得懂。但錢先生畢竟寫過《圍城》呀!還被拍成了電視連續劇,還拍得挺成功。這就舉國皆知,人人趨之若鶩了。那麼,陳先生可曾與大眾傳媒締結過良緣嗎?沒有。
陳寅恪最不應該成為公眾人物。然而“最不應該成為”的最終還是“成為”了。而且,還弄到了人人都拿他來附庸風雅,誰不說陳寅恪誰就狼心狗肺缺心眼兒的程度。
陳寅恪是了不起的,可惜我們學不來
這張照片拍攝于建國初期,地點是廣州市新港西路中山大學校區內東北區309號2樓的陳寅恪住所(現為陳寅恪故居),照片上的陳寅恪坐在椅子上,披著圍巾,拄著拐杖,興致很高地給選修“元白詩證史”學生們講課。此時他雖已失明,但其仍然目光如炬。(照片略)
首先是“頂不住”。無論是誰,當真要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就必須有本事頂住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要知道,壓力並不僅僅來自官方,來自當局,也來自民間,來自群眾。比方說在“文革”前,官方對陳寅恪還是相當關心、愛護、客氣、尊重,乃至於“護短”的。反倒是群眾對陳寅恪很不買帳,極為不滿,正所謂“群情雖未洶湧,但相差也不太遠”。實際上歷史系一再堅持批判陳寅恪,一再堅持將陳寅恪劃為“中右”,在一定意義上即代表著“民意”。這也是該系領導人在受到上級批評時頗感委屈,一有風吹草動又故技重演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則是他們認為自己的做法“大方向”是正確的)。所以,上面的彈壓歸彈壓,下面的動作歸動作,批判會還是照開不誤。既然不能把陳寅恪揪到會場上來,那就在會場當中放一把椅子,以為代表,缺席審判,直弄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陳寅恪能“橫眉冷對千夫指”,我們能嗎?不是說我們不可能擁有陳寅恪那樣的人格力量,而是說人格力量究竟有多大,還值得懷疑。《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作者問得好:“文化的品格到底有多大力量,能使一個人‘頑固’地堅守著逆潮流的、已等同‘過街老鼠’的精神世界?”說到底還是“有恃無恐”。陳寅恪的地位太高來頭也太大了。他可以因為沒有及時收到戲票而向副省長大發雷霆,質問“你這個副省長到底管事不管事”,咱也能?不能,就只好撤退。你可是不要小看“群眾”呢!“群眾”的力量是很大的。一人一口唾味,就能把你淹死。
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是群體意識。其具體表現,就是要求凡事都“大家一樣,人人有份”。那麼,憑什麼我們大家都學習馬列學習政治,你陳寅恪就可以不學習,還要吃香的喝辣的?同理,憑什麼我們大家都隨波逐流,惟獨你陳寅恪就可以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想不通。想不通就要革你的命。一時半會革不了,就等待時機。時機總是會有的。比方說,文化大革命。那時,就連陶鑄都被揪了出來,看誰還能保得了你!顯然,我等一般學人如果也想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除非全社會都認同獨立自由,不要求“人人有份,大家一樣”。但現在卻很難。
其次是“守不住”。怎麼個守不住呢?因為要“學以致用”。中國的讀書人,或曰知識份子,內心深處歷來就有一個解不開的疙瘩,那就是總覺得自己的滿腹經綸得有地方派個用場,否則實在是可惜了。所謂“有用”,倒不一定是要拿去換飯吃,換錢花,更主要的還是要有利於國家民族國計民生。因此這種想法不但不可恥,反倒很崇高。
這種崇高感很容易地就會解除了堅守“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心理防線。
比如歷史學家周一良就是。
周一良也是陳寅恪的學生,卻同時又是“文革”中臭名昭著之“梁效”(即所謂“清華北大兩校大批判寫作組”)的成員。這在別人看來是恥辱,周先生現在看也是恥辱,但當時的感覺卻是慶倖。慶倖什麼?慶倖自己所學的知識總算派上了用場。這不能簡單地看作是周先生為自己“附逆”行為所作辯解的“托詞”,而應看作他的真實想法。周先生是讀過舊書的人,從小滿腦子灌輸的就是“修齊治平”那一套。按照這一套說教,一個人之所以要讀書,是為了修身;而之所以要修身,則是為了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說,學以致用,服務於政治,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情。所謂“學成文武藝,貸與帝王家”,實現的不但是一個讀書人的人生價值,也是知識學問的自身價值。相反,有一肚子學問卻沒人看重賞識,沒有用武之地,則是最讓人難熬的。這時,如果來了個買家,而且是大買家你還不趕緊賣出去?甚至還有自己上杆子送上門的。
比如馮友蘭就是。
馮友蘭也是參加了“梁效”的,因此也和周一良一樣,頗為情義所不容。說起來馮先生也是海內大儒,怎麼會如此糊塗?其實,與其說是“糊塗”,不如說是“自覺”。對此,夏中義的《九謁先哲書》有很好的分析。我同意他的觀點:馮先生是頗有些“聖人情結”的。他的理想,是要成為“當代中國的孔夫子”,成為當局在意識形態方面的首席顧問。你既然打算通過權力中樞來施展“為王者師”的抱負,就先得讓權力瞅著你順眼;而討好權力之捷徑,則莫過於“順著說”。這當然無妨看作一種策略,卻也是一種危險的遊戲。因為無論如何,“順著說”和“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是不能相容的,而順了第一回,就會有第二回、第三回。結果,一路順將下來,馮先生幾乎已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最後,“國師”沒當成,反倒當了“梁效”。
馮友蘭守不住,周一良守不住,我們就守得住?
第三是“耐不住”。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其實就是堅守個人立場,不以社會的好惡為好惡,不以他人的是非為是非。那好,你既然已經“自外於群眾”,也就不能指望別人在乎你、看重你,把你當回事,也不能指望別人理解你、賞識你,聽你那一套。總之,選擇了獨立自由,就只能走一條孤寂的道路,你能耐得住這份寂寞麼?就算耐得住吧,也還有一道坎兒不大容易邁得過去。你可以甘於寂寞,“不求聞達于諸侯”;你可以孤芳自賞,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但你總要吃飯吧?連陳寅恪都感歎自己是“求醫萬里,乞食多門”,咱們比他就更不如。吃的、穿的、住的,都是“人家”的,而且並不富餘。一旦人家”不給了,咱們會衣食無著,咱就得掃地出門。你叫他如何硬得起來?
的確,要想有思想的獨立,必先有人格的獨立;而要想有人格的獨立,又必先有經濟的獨立。大家都說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但魯迅先生能夠“吃了人家的也不嘴軟”,原因之一恐怕就在於他不必餐餐都吃人家的。這才能堅持思想言論的獨立自由。問題是,魯迅先生可以靠稿費版稅養活自己,又有多少學人能靠學術研究獲得經濟上的獨立呢?自由思想,獨立精神,真是談何容易!還是陳寅恪自己說得好:“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
文人不自由,學人更不自由。學人為什麼就更不自由呢?因為文人可以只發牢騷而學人總要做事做學問。要做事做學問,就要有條件;而如果你非要堅持什麼“自由思想,獨立精神”,這些條件便很可能與你無緣。正如夏中義所說:“事情很明白,當你不思依傍權力,則權力所支配的種種恩惠也就不再賜你,而其制控的諸多不便或不幸倒可能如鬼魂纏你。”
比如同是研究《再生緣》,郭沫若可以盡閱當時所能看到的珍貴資料,包括北京圖書館館藏、鄭振鐸捐贈的“海內孤本”,陳寅恪就看不到。他只能憑記憶搜索,請助手查找,最興師動眾的也不過是靠“私誼”請外地的學生幫忙,條件差到哪裡去了?郭沫若可以在全國學術界眾所矚目的《光明日報》上以“排炮”的方式發表一連串文章,陳寅恪卻只能以“偷渡”的方式,由章士釗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帶出境外刊行,事後還要被追查,境遇之懸殊又何可以道裡計。
結果,儘管郭沫若是在1960年經人介紹讀了陳寅恪的著作後,才心血來潮要研究這個課題的,卻能迅速地使之成為國內學術研究的熱點,而陳寅恪的《論再生緣》雖然早在1954年便已完稿,卻只能如陸遊所詠之梅花,“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根本無人問津。
這可真是天壤之別。有權,就是比沒權好哇!
這件手劄是1927年王國維自沉於昆明湖以後,陳寅恪寫給王國維的挽聯,上書“十七年家國久魂消,猶余剩水殘山,留與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籤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後面則有“觀堂先生靈鑒,後學陳寅恪拜挽”陳寅恪寫在清華學校研究院專用的紅格八行箋上,紙上紅色的行格也已模糊,陳寅恪的字墨濃淡相間、清晰易辨識。(照片略)
所謂“權”,並不等於或只是政治權力,也包括學術權力。它可能是一種行政權力,也可能只是一種話語權力。比如能批給你一大筆科研經費,為你調查研究、收集資料大開方便之門,讓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等等,運用的是行政權力;說一不二,一言九鼎,“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則是在運用話語權力了。話語權力也很厲害呢!它能決定一個人在學術界混得怎麼樣,能不能混出個名堂來,甚至混不混得下去,同樣堪稱“生殺予奪”。
君不見,多少有著真才實學的人默默無聞,多少有著真知灼見的著作埋沒不彰,而某些平庸之輩的平庸之作甚至狗屁不通的東西卻被捧上了天,就因為後者掌握了話語權力而前者沒有麼!
行政權力與職位有關,話語權力與地位有關,但在中國現行體制下,兩者之間往往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瓜葛和貓膩。長期以來,中國的學術活動尤其是學術評價(評獎、評職稱、批課題等等),一直在行政化的體制下運作。而且,隨著所謂“量化管理”的推行,學術的體制化還有愈演愈烈之勢。體制是不由分說的。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體制也是一視同仁的。無論誰和體制作對,哪怕脫離體制,都將一事無成,甚至連飯都沒得吃。
這裡面也沒有什麼世道公不公的問題。世道從來就不是為少數堅持“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人設立的。它只為那些願意“入時合流”的人設立,也只為他們服務,給他們好處。你既然不願意,那就別到我這裡討什麼“公道”。在這一點上,它只問“是否”(納入體制),不問“親疏”(血緣交情),因此不是“不公”,而是很“公”。
所以,你不能和體制對著幹。你得自覺地納入體制,在體制規定的軌道上運行。比方說,你得先去讀個學位。而且,光有碩士學位還不行,還得有博士學位。然後,你得去評職稱,從助教、講師、副教授一直升到教授。當了教授也還不行,現在教授也分等級呢!比如“博導”(博士生導師),據說就比普通教授高一等。要不然那些“博導”們為什麼會把這頭銜印在名片上,就像把名牌商標留在西服袖口上一樣?不過現在“博導”也如過江之鯽了。東西多了就不值錢。所以你還得去爭取別的頭銜,比如能夠決定別人能否升職、得獎、當博導的評審委員。
總之,你得去當學術界的“大佬”。到那時,你就牛逼哄哄了。你寫的書再破也能出版,你寫的論文再臭也能發表,你隨便申請一個什麼鳥課題都會批准,有著花不完的錢。你將坐著飛機在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飛來飛去,講學作報告或者參加評審會,放的每一個屁都很香,看著誰不順眼就能把他給滅了,就像阿Q革命成功以後那樣:“要什麼便有什麼,喜歡誰便是誰”。
這確實很有誘惑力。當然,為此你得先做一點點事情。比方說,你得想方設法每年都發表點論文。其中所謂“權威刊物”多少篇,“核心刊物”多少篇,都是有定數的。你得想方設法去獲獎。其中“省部級”多少,“國家級”多少,也是有定數的。你還得去申請課題。這些課題是哪一級的,有多少錢,在評定你是否能夠當教授、當博導,是否能夠獲得重要崗位津貼時都將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最後,你還要填許多表:評職稱要填表,報課題要填表,申請博士點、重點學科,申請博士生導師、重要崗位津貼也都填表。這些表幾乎每年都要填,而且要填一輩子。
請注意,以上所說,只不過是按照制度規定必須去做的事情,尚不包括諸如此類的“詩外功夫”和“畫外功夫”:經常到領導和前輩那裡去“走動走動”,請學術權威和社會名流題寫書名或作序,以及邀齊了哥們姐們來吹吹拍拍等等。還請注意,上述過程有可能是很漫長的,沒完沒了的。因為即使你當上了什麼,還會有更高一級的什麼等著你去當。何況在你爭取當什麼的時候還欠下了一大筆人情債要還。於是,當你把這一切都打點停當,躊躇滿志準備幹點自己想幹的事情時,恐怕就會發現你其實已經不是自己了。
那時候,還說什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呢?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紀念碑 (照片略)
其實,有些事,也不過就是“一念之差”。
就說前面那些東西吧,當真想通了,也沒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學術地位嗎?不就是話語權力嗎?不就是科研經費嗎?不就是崗位津貼嗎?不就是當教授當博導,吃香的喝辣的,坐飛機住賓館,在主席臺前排就坐,放個屁都有人鼓掌嗎?我們能不能不要?不要,你可就管不了我啦!平時我們總說豁出去了,豁出去了,也就是說,豁出去,就能“了”。
問題是你豁不豁得出去?陳寅恪不能說是完全豁得出去的人,但至少部分地豁出去了。比方說,他能不在乎他所作的研究是否有用,是否入時:“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為詩欠砍頭”。他也不太在乎自己的著述是否能名垂千古:“名山金匱非吾事,留得詩篇自紀年”。但他對自己身後這些著作的命運還是在乎的:“擬就罪言盈百萬,藏山付託不須辭”。他還不是“滿不在乎”。
陳寅恪的可貴之處,在於他能夠做到並不在乎自己所作所為有沒有意義。意義,這是我們繞不過去的最後一道彎,邁不過去的最後一道坎。我可以不要名,不要利,不要有用,不要別人承認,但我總不能不要“意義”吧?連“意義”都沒有,我做它幹什麼?然而陳寅恪卻似乎把“意義”看得很淡,一再宣稱自己不過“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這話理所當然地被許多人看作是自嘲、反話、憤激之辭,或表現了他的痛苦和無奈。我們當然已無法確知陳寅恪說這話的真實想法,但我寧願把它看作一種徹底,一種為了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而悟到的徹底,儘管徹底得很無奈。
徹底是很重要的。徹底才無礙,才無羈,也才無所畏懼。因為所謂“自由思想,獨立精神”,看重的不是“內容”,而是“形式”。也就是說,它並不在乎你想的是什麼,有沒有意義,只在乎你之所想是不是獨立自由的。是則是,否則否。你想的東西再沒有意義,只要是獨立自由地想出來的,就是“自由思想”。反之,即便再有意義,也不是。
1953年中共中央成立標榜新史學的歷史研究委員會,分別任命郭沫若、陳寅恪、范文瀾為上古史、中古史、近代史研究所所長,陳寅恪回信婉拒了郭沫若的邀請。他在信中說:“尊意殷拳,自當勉副。寅恪現仍從事于史學之研究及著述,將來如有需要及稍獲成績,應即隨時函告並求教正也。”陳寅恪這封給郭沫若的信很客氣,但他在另一封給好友的信中表達的是另一種心境:“弟畏人畏寒,故不北行”,短短九字,意可深究。
更何況,如果我們今天以“沒有意義”為由不准別人想某個問題說某句話,那麼,明天別人也可以用同樣的理由不准我們想某個問題說某句話。你可以這樣限制我的思想,我也可以那樣限制你的思想,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大家都不能自由地思想,而不能自由地思想,其實也就等於不能思想。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自由思想或發展學術)講,我們都得肯定“無意義”的意義。而且,為了徹底,為了確保思想的自由,我們還得否定意義的追求。
否定意義的追求,有這個必要嗎?既肯定“有意義”,也寬容“無意義”,難道就不好就不行嗎?果真如此,當然很好。可惜,如果我們的口號如此,就不會有人去做“無意義”的事了。有意義的事不做,卻去做無意義的,誰會這麼傻?那麼,大家都去做有意義的事,又會怎麼樣呢?就會放棄“自由思想,獨立精神”。因為一件事有沒有意義,不是你自己個人說了算的。要麼是社會大眾說了算,要麼是權威人士說了算。只有當他們認可了你的意義,你的所作所為才是有意義的。顯然,這就必須以他人的是非為是非,以他人的標準為標準,哪有什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事實上,中國知識份子之所以總是“毛”,總是想附在某張“皮”上,就因為他們總想有意義。
在中國,純粹的知識、學問,從來就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當它服務于現實,比方說能夠安邦治國或者富民興國時,才被承認為有意義。中國的讀書人為什麼那麼熱衷於濟世熱衷於做官?就因為只有這樣,“無意義”才能轉換為“有意義”。所以,與其說中國知識份子有一種“政治情結”,不如說他們有一種“意義情結”。
於是,為了使“無意義”轉換為“有意義”,中國知識份子不得不有意無意、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附在某張“皮”上。因為單獨的“毛”沒有意義。單獨的“毛”,無根無底飄浮不定,風一吹來就滿天亂飛,不要說別人看著沒勁,連自己心裡都不踏實。
然而知識份子之所以是知識份子,不僅因為他有知識,更因為他是“份子”,既是極少數,又有獨立性。如果附在某張“皮”上,那還是“份子”嗎?王瑤先生說得好:“份子不獨立,知識也會變質。”顯然,要想無愧於知識份子的稱號,就得堅持獨立立場;要想堅持獨立立場,就不能附在某張“皮”上;要想不附在某張“皮”上,就不能太在乎意義能不能實現。但意義如果不能實現,即等於沒有意義。因此,當我們決定選擇和堅持“自由思想,獨立精神”時,就得先問自己一句:你能不能豁出去連“意義”都不要?意義其實是最難豁出去的,但“若為自由故,意義亦可拋”。因為你如果連意義都可以豁出去不要,那就沒有什麼豁不出去的了。
要談陳寅恪,就必須先把這些問題都想清楚。
我們想清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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