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陳滌清
5. Beethoven: Nine Symphonies (Zinman/Tonhalle Orch. Zurich, Arte Nova Classics, 1997)
貝多芬:九大交響曲 (辛曼指揮/蘇黎世市立管弦樂團/Arte Nova Classics公司出品/1997錄音)
《世說新語》(言語第二之六十二)記載王羲之說:
…絲竹陶寫,恆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
以音樂作消遺,卻怕被小輩發覺;音樂竟成了見不得人的事!這句話對音樂不太尊敬,但似乎並不罕見。常聽得「聲色犬馬,玩物喪志」之類的話語。想來有不少人對音樂的態度,就是這樣的。
某次乘坐長程飛機,機上播放一部歌手傳記類之電影。半睡半醒,也沒仔細看。到了片尾,忽然出現一行字:
Music is a higher revelation than all wisdom and philosophy. – Beethoven
(音樂的啟示高於所有的智慧與哲學。 -- 貝多芬)
這句話把音樂捧上了天,與王羲之的態度大相逕庭。然而,這句話的是否是貝多芬所說,卻有些問題。上網路查了一下,此話的來源似是:
“……..I must despise the world which does not know that music is a higher revelation than all wisdom and philosophy.”
Ludwig van Beethoven, quoted by Bettina von Arnim, letter to Goethe, 1810
(http://www.musicwithease.com/beethoven-quotes.html)
Von Armin是浪漫派女小說家,難保不加油添醋。但這句話流傳甚廣,我在各種不同的場合看到多次。以我想來,或許因為這句話與貝多芬豪邁傲岸的音樂風格相符,才得廣為流傳;甚而成了貝多芬的招牌名句。
貝多芬的作品中,如果要選出最能合此招牌,又有廣泛影響力的音樂,可能就是他的九大交響曲。此前,西洋音樂是大眾娛樂,較近於「絲竹陶寫」;在此以後,西洋音樂成了神聖的「文化事業」。這把音樂的地位,推上了空前(可能也絕後)的高峰;造就了十九世紀西方浪漫音樂的鼎盛,也造成了日後「古典音樂」與「流行音樂」的分家,也種下了今日古典音樂盛極而衰,淪落為「小眾文化」的遠因。
我很早就接觸到貝多芬的交響曲,但首次聽九大全套,可能是(海盜版的)Bruno Walter/Columbia Sym. O.這版本。以後又聽了Klempere, Karajan, Harnoncourt等名家指揮的全集。這些版本雖各有特色,但皆不出於亟力體現「音樂之啟示高於所有的智慧與哲學」的崇敬態度。
這些名家的錄音,自有其值得欣賞之處。這種崇敬態度,也被普遍接受,甚而視為當然。況且:在中國古代,「樂」是儒家的六經之一;古希臘的柏拉圖對音樂也極重視,定為國民教育之基礎。可見東方聖人、西方聖人都認為音樂很重要。上述貝多芬之招牌名言,雖然狂傲,倒也算不得什麼離經叛道。然而,轉念再想:近代的幾個魔頭:希特勒、史大林、毛澤東,也都重視音樂,認為音樂是極權統治的重要工具,結果卻造成了對音樂界慘烈的迫害。難怪音樂頑童John Cage要大聲疾呼:「貝多芬錯了!」(“Beethoven was wrong!”)。 -- 這使我不禁又有些疑心:或許王羲之的態度也有其可取之處?兩者之間可不可能平衡一下,兼其長而避其短?
我買這套David Zinman 指揮的貝多芬九大,當時主要是因為它便宜:五張全新錄音、風評不錯的CD,台幣六百多元!那裡去找?但聽了之後,竟有耳目一新之感。整体的節奏較輕快;而且,木管樂器冷不防這裡來些花腔,另一處小提琴忽然作段獨奏 -- 原來貝多芬也可以這樣俏皮! -- 當然,貝多芬還是貝多芬,其剛健雄烈之氣勢是掩蓋不住的。而且由於節奏快,有些高潮更覺光華璀璨。與其他版本相比,它似乎少了一些嚴厲肅殺之氣,而多了一些「絲竹陶寫」之趣。 -- 說不定這就是一種「平衡」?或者這也是一種「高於所有的智慧與哲學的啟示」?
這是近年來使我最覺有意外之喜的一套CD。
6. Stravinsky/Nijinsky: Le Sacre du printemps (1913 ballet version, restored by M. Hudson and K. Archer) (Gergiev/Iosifidi/Mariinsky Orch. & Ballet, BelAir Blu-Ray, 2008)
史特拉汶斯基(作曲)/尼金斯基(編舞):春之祭禮(1913芭蕾舞版,M. Hudson及K. Archer考訂修復)(葛濟夫指揮/Iosifidi主演/馬林斯基管弦樂團及芭蕾舞團演出,BelAir公司出品,藍光碟,2008)
我在大學時代,首次從唱片(海盗版Ansermet/Decca 1958)聽到管弦樂之〈春之祭禮〉。僅序奏之巴松管獨奏(人稱「神祕而遼遠的洪荒呼喚」),就使我心神一震;隨後而來粗獷狂野之青年之舞,更是教人血脈賁張。整首曲子,用時下的流行話說,可謂「超麻辣」!從此,它成了我最喜愛的樂曲之一。 -- 稍後看了些書,我才瞭解了它在藝術史上有很特出的地位。
戴雅吉列夫(Sergei Diaghilev,1872-1929)是廿世紀初藝術界的傳奇人物:他是不世出的製作人(Impresario),也是提抜天才的天才。他出身於聖彼得堡,卻在巴黎創辦俄羅斯芭蕾舞團(Ballets Russes, 1909-29)成名。經他之手復活或新生的歌劇與芭蕾數量驚人,在他麾下服務而後成名的藝術家也為數甚夥。
他的全新製作中,最顯赫的就是1913之芭蕾舞劇〈春之祭禮〉;它一舉改變了廿世紀的音樂與舞蹈。
此劇之舞台與服裝的設計者是當時已小有名氣的畫家茹力克(Nicholas Roerich,1874-1947)。但創作此劇更重要的兩人是作曲家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 1882-1971)與編舞者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 1889-1950) 。史、尼兩人都是戴雅吉列夫一手從聖彼得堡提抜,初無藉藉名的青年。在此劇之前,兩人皆在戴氏手下工作了數年,也被公認為是後起之秀;經此劇之後,兩人皆成了炙手可熱之巨星。 -- 〈春之祭禮〉腳本則是茹、史兩人的構想:描述俄羅斯遠古之部落中,初春解凍時對大地之崇拜;並在入夜後選出一名少女,狂舞至死以為獻祭之犧牲。
這部芭蕾的首次公演(Théâtre des Champs-Élysées, 29 May 1913)是藝術史上的奇觀:盛裝而來的巴黎紳士淑女,被前所未見的音樂與舞步所震撼。有人宣稱:忍受這樣的藝術,那就是藝術的末日;也有人手舞足蹈,大聲叫好。對立兩派在座位之間大打出手,騷動漫延全場,觀眾的喧鬧聲竟然壓過了管弦樂。台上的舞者都聽不到音樂,只能看台翼Nijinsky的手勢做動作。 -- 這可能是史上絕無僅有的一次「藝術暴動」。
史特拉汶斯基所作之音樂,後來成為管弦樂團的經常曲目之一。它在節奏上有空前的革新,已成定論。其影響力不僅改變了此後的古典音樂,也滲透到爵士樂,流行音樂…,如今已無所不在。另一方面,尼金斯基亦被推崇為現代芭蕾的先驅(當年被稱作「舞神」,從Martha Graham到林懐民,都受他舞風的影響),但所編〈春之祭禮〉的舞譜,卻號稱失傳。此後雖有多次新編舞譜之演出(我收有一張DVD,上有兩場不同的〈春之祭禮〉),但未得一窺引起「藝術暴動」演出之原貎,難免使人(包括在下)興起另類的「張宗子之嘆」。
(Roerich也來自聖彼得堡,後來潛心印度哲學,倡導和平運動,被提名諾貝爾獎多次。Stravinsky長於理財經營。〈春之祭禮〉或其他作品每次之演出或錄音,他都有版稅收入。他以88高齡逝於紐約,身後饒有資財。Nijinsky則在1916年罹患精神病被送進療養院,在療養院渡過餘生。)
數年前(~2009)逛唱片店時,看到一張Blu-Ray影碟,其上標明 “La Sacre du printemps, Choreography after Vaslav Nijinsky (1913)” (〈春之祭禮〉,據1913年尼金斯基之舞譜重編。同片上還有〈火鳥〉The Firebird ,相對之下就不太重要了)。大喜之餘,心想:對〈春之祭禮〉原版舞劇有興趣的人,果然不止我一人;當然要買回來看個明白。
碟中附錄有對此演出之兩位幕後功臣之訪問:兩位英國人,根據現存的資料,做了多年的考據工作:Millicent Hodson修復了Nijinsky的編舞,並負責教舞;Kenneth Archer則修復了Roerich之舞台與服裝設計。 -- 雖不可能百分之百修成原貎,但多少可使人瞭解一下:為何當年的演出,引起暴動。他們兩人之努力,應予肯定。
看完之後,我的感想是:
1) Roerich之舞台設計與服裝,看起來有些像是少數民族為招徠觀光客表演而做的場景與服裝,震撼力有限(也許是Archer的修復太保守)
2) Hodson所重現Nijinsky的編舞,與傳統芭蕾輕盈美妙之舞姿相比,顯得既笨且醜(例如外八字腳的舞步);確可能使廿世紀初的巴黎觀眾大吃一驚。(但這種笨、醜的動作,打破了傳統的束縛,卻正是現代芭蕾舞的開端)。
3) 整體來看,最有震撼力的,還是Stravinsky的音樂。
4) 故我的判决是:當年暴動的主犯是音樂,舞蹈是幫兇,其他或許不太重要了。
無論如何,此碟總算一償我半世紀以來的宿願!
DCC (2012/6)
* 標點符號與編排格式略有修改,以符合本城市慣例。 -- 卜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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