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蒐碟記趣(3之1) -- 陳滌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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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卜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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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卜凱

作者 -- 陳滌清                              

 

前言      

 

明末小品文作者中,我甚喜張岱(字宗子,號陶庵,1597-1679)。此人少時是富貴世家之紈絝子弟,生活豪華闊綽;吃喝玩樂,無一不精。中年遭逢改朝換代,國破家亡,窮到沒飯吃。自云:「瓶粟屢罄,不能舉火」,但仍是「好弄筆墨」,著作不輟(見〈夢憶自序〉)。他的平生力作是記述明代史傳的《石匱書》。此書入清後被浙江學使谷應泰編《明史記事本末》時以五百金購去,如今或已佚失 (據說有海內孤本,未見發行)。他流傳最廣的著作卻是一些回憶往事的小品文,特別是《陶庵夢憶》 -- 這是我最愛看的閒書之一。此書以閎肆紛披之筆,寫風花雪月之事,雖有繁華去盡、煙雲過眼之蒼涼,然全不作艾怨語,所以可愛。

 

卷六的第一篇〈彭天錫串戲〉,記彭天錫其人,嗜好串戲(其時應是客串演崑劇)。為串戲「家業數十萬,緣手而盡」,而後「串戲妙天下」。張岱在亟讚彭之演出後,歎曰:

      

余嘗見一齣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之,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盃好茶,祗可供一時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

 

於「家業數十萬,緣手而盡」,無所措意。而「見一齣好戲」演出,未得「傳之不朽」,心中「珍惜不盡」。 -- 這就是張宗子。

 

如今錄音、錄影發達,各種黑膠碟(LP)、光碟(CD, VCD, DVD, Blu-Ray)滿坑滿谷,「張宗子之歎」似乎不應再成憾事。在下蒐碟有年,藏碟數千,其中能令我念念不忘而「珍惜不盡」的,想起來也不過數十種。這些錄音、錄影,不敢斷言皆屬不朽;然而,確曾假我不少愉悅時光。略作小記,隨意遣興;未能求全,不避偏頗,聊以誌趣。

 

1.     Puccini: La Boheme (Beecham/de los Angeles, Bjorling, EMI, 1956)

     普契尼:波西米亞人(畢勤指揮/安赫萊絲、畢約林主唱,EMI公司出品/1956錄音)

 

英國老牌指揮家Sir Thomas Beecham (1879 –1961)年輕時也是富家子弟,愛好客串指揮管弦樂,甚而不惜投下鉅資,演出歌劇。花了很多錢與時間之後,他終於成了當年最有名的指揮之一。 -- 神似張岱筆下的彭天錫。

 

1956年,年事已高的Beecham,應邀到紐約一行,原定演出計畫卻因故取消。Sir Thomas無事可做,脾氣很大。他的經紀人挨罵之餘,急中生智,臨時湊合了幾位當時正巧在紐約逗留的歌劇名角,並說動了EMI RCA技術支援,以最短時間,錄下了這套La Boheme。不料此倉促而成之錄音,其LP黑膠唱片,在當年聖誕節發行後,竟然風行一時,佳評如潮,被尊為最經典的歌劇錄音之一。海盗版亦隨即在台灣上市。當時我還是中學生,買來一聽,從此入迷;故它亦是我的歌劇啟蒙之一。多年後此錄音數位化後製成CD,亦銷售不衰。 -- 我少不得又購置一套;想來EMI靠這套唱片賺錢不少!(最近更有mp3版在網路販售。)

 

這套五十多年前的單音軌錄音,除了群眾場面的層次感較差外,其他部份的音效與最新錄音相比,居然不遑多讓。Sir Thomas在錄音後的記者訪談中,聲稱他指揮La Boheme 300場以上之經驗,並曾得到作曲者Puccini之親傳。此言或非吹牛:其音樂之處理,溫暖自然,至今無出其右。男高音Jussi Bjorling音色高雅俊逸,唱詩人Rudolfo一角,風流倜儻中略帶憂鬱,不作第二人想。女高音Victoria de los Angeles嗓音清麗柔媚,唱繡花女Mimi,楚楚可人中尚有些俏皮;另一著名女高音Elisabeth Schwarzkopf譽之為天生的Mimi (“born to sing Mimi”)。其他邊配角色,亦在稱職以上。此後發行的La Boheme錄音不下數十套,但很多樂迷,包括在下,還是認定了這是「惟一」的La Boheme

 

Karajan/Freni, Pavarotti, Decca, 1972所錄的La Boheme亦甚有名。與前套相比,技術方面無疑大有改進;但其演唱總覺「營養過剩」而缺少些靈氣。網路上有篇對BeechamLa Boheme之評論,頗得我心:

 

Perhaps no recording of this opera has such a special place in the hearts of opera lovers. There is no doubt that the Karajan/Pavarotti/Freni recording is more ideally put-together; Beecham’s ensemble is sometimes less-than-perfect, and at least once a singer comes in too early. But this set exudes a warmth and presence that makes it almost unbearably moving. It may just be the sheer sound of Victoria de los Angeles’ and Jussi Björling’s voices: each has a plaintive quality that goes straight to the heart. The pair actually sound as if they are singing to one another, and Björling’s whisperings are the definition of poetry. The others in the cast are of the same mindCthis is a small story of everyday people -- a small tragedy. Beecham’s tempos are much like Karajan’s -- just three minutes shorter overall -- but it has a chamber quality, an intimacy, that is the very opposite of Karajan’s symphonic approach. One is left shaken at the end. -- Robert Levine, ClassicsToday.com [4/2011]

 

Bjorling, de los Angeles唱工雖佳,但舞台形像上,皆有既老且胖且演技呆板之譏。 -- 當年歌劇名角,什九皆坐此病。 -- 有此錄音而無其錄影,正好藏拙。近年歌劇錄影之DVD盛行,對角色之扮像、演技,漸加講求,大有改善。例如最近在Covent Garden所錄製,Nelsons/Gerzmava, Ilincai, Opus Arte, 2009,這一套La Boheme,音容俱美。若以Blu-Ray播出,更是好看。另一Blu-Ray片是用電影型式拍的La Boheme (Kultur, 2008),情節上有些加油添醋。盒子上幾乎找不到指揮Bertand de Billy,導演Robert Dornhelm之名字。大字標示的只有近年走紅的女高音Anna Netrebko, 男高音Rolando Villazon擔綱主角,其歌喉唱功顯然較深厚。然而,就音樂而言,兩片皆去Beecham/los Angeles, Bjorling尚隔一塵。

 

2.     Bellini: Norma (Patané/ Caballé; Veasey; Vickers; Ferrin, Orchestra & Chorus of the Teatro Regio di Torino, VAI, DVD, 1974)

貝里尼:諾瑪(巴當尼指揮/卡巴葉,維賽,威克斯,費林主演/VAI公司出品DVD1974年實況演出錄影)

 

晚明小品文作者中最有名的可能是袁宏道(字中郎,號石公,1568-1610)。他有一篇〈虎丘〉,寫中秋之夜,眾人在蘇州虎丘賞月聽戲。初時「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夜深人靜之後,好戲方才登場:

 

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髮,響徹雲際;每度一字,幾近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

 

如此描述,令人神往。只可惜這樣的妙音,沒有錄音留傳下來。

 

歌劇女高音Montserrat Caballé賴以成名的pianissimo (最輕音),既高且亮、又細又長,凡歌劇愛好者聞之,莫不歡喜讚歎。若以「音若細髮,響徹雲際;每度一字,幾近一刻」形容之,彷彿近似。她的錄音甚多,從中聽她賣弄絕技,著實過癮。

 

Caballé1965年在紐約一夕成名的。不久之後(~1967),我們在費城去看她唱Madama Butterfly。那一次她心不在焉,唱的不好;次日報上評者大罵她輕侮費城觀眾。沒有了鎮懾全場的唱功表現,她身材太胖的缺點,就顯得可笑。戯中蝴蝶夫人應是個嬌小女孩;最後一幕她身著和服,倒地橫陳,龐然大物,坐在我旁的一洋人驚曰: “O boy, a 400-pound Butterfly!”

 

1974年,她在法國南部Orange的古羅馬遺址戶外劇場(Theatre Antique d'Orange),演出歌劇Norma。其時,當地的西北寒風(mistral)大作,這場幾乎取消。但因觀眾近萬,勉強演出,並作了錄影。不料這部錄影發行後,竟成了批評家及樂迷同聲推崇的絕頂神品。

 

以今日的技術標準而言,這部錄影的聲光部份可以說是不及格:影像解析度低,且暗的太暗,亮的太亮,沒有層次;錄音雖尚清楚,但嫌單薄,不時還傳出風聲呼嘯。然而,對樂迷而言,這些都可忍受。歌劇Norma之成敗,全看主角女高音的表現;而Caballé這次的演、唱俱佳。因在戶外演出,舞台空曠,戲服又寛大,強風中裙袖飄飄,她身材壯碩,動作生硬的缺點,在這裡竟成了優點(劇中Norma是位有權有勢的中年女祭司,故法相莊嚴,恰到好處)。她的招牌輕、高音,自不待言,而戲劇性之強、低音也表現出色。第一幕中著名的詠嘆調Casta Diva十分精采,已令「四座屏息」。及至最後一幕,她首先威迫男主魚,氣勢懾人;隨而急轉直下,自承犯罪,甘受火刑,又為幼兒求情;大段詠唱,宛轉淒美,直教「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Caballé自評這是她平生演出錄影中最得意的一部。甚而早她一世代,以演唱Norma出名的Maria Callas,看了這部錄影之後,亦特地去電向她致賀。

 

Caballe之炫耀光芒下,其他邊配角色顯得不很重要。實則這次演出,女中音Veasey,男高音Vickers,男低音Ferrin,以及合唱隊,樂隊都有水準以上之表現。在艱困環境中,有如此成績,老牌指揮Patané更是功不可沒。

 

有一位樂迷在Amazon網站上寫道: “My God! we are lucky to have this preserved and available!” (Robert Stevens, New Mexico, 8/2003)  -- 三百多年之後,萬里重洋之外,居然有與張宗子心意相通之知音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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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陳滌清

 

5.     Beethoven: Nine Symphonies (Zinman/Tonhalle Orch. Zurich, Arte Nova Classics, 1997)

貝多芬:九大交響曲 (辛曼指揮/蘇黎世市立管弦樂團/Arte Nova Classics公司出品/1997錄音)

 

《世說新語》(言語第二之六十二)記載王羲之說:

 

絲竹陶寫,恆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

 

以音樂作消遺,卻怕被小輩發覺;音樂竟成了見不得人的事!這句話對音樂不太尊敬,但似乎並不罕見。常聽得「聲色犬馬,玩物喪志」之類的話語。想來有不少人對音樂的態度,就是這樣的。

 

某次乘坐長程飛機,機上播放一部歌手傳記類之電影。半睡半醒,也沒仔細看。到了片尾,忽然出現一行字:

 

Music is a higher revelation than all wisdom and philosophy. – Beethoven

(音樂的啟示高於所有的智慧與哲學。 -- 貝多芬)

 

這句話把音樂捧上了天,與王羲之的態度大相逕庭。然而,這句話的是否是貝多芬所說,卻有些問題。上網路查了一下,此話的來源似是:

 

 “……..I must despise the world which does not know that music is a higher revelation than all wisdom and philosophy.”

Ludwig van Beethoven, quoted by Bettina von Arnim, letter to Goethe, 1810

(http://www.musicwithease.com/beethoven-quotes.html)

 

Von Armin是浪漫派女小說家,難保不加油添醋。但這句話流傳甚廣,我在各種不同的場合看到多次。以我想來,或許因為這句話與貝多芬豪邁傲岸的音樂風格相符,才得廣為流傳;甚而成了貝多芬的招牌名句。

 

貝多芬的作品中,如果要選出最能合此招牌,又有廣泛影響力的音樂,可能就是他的九大交響曲。此前,西洋音樂是大眾娛樂,較近於「絲竹陶寫」;在此以後,西洋音樂成了神聖的「文化事業」。這把音樂的地位,推上了空前(可能也絕後)的高峰;造就了十九世紀西方浪漫音樂的鼎盛,也造成了日後「古典音樂」與「流行音樂」的分家,也種下了今日古典音樂盛極而衰,淪落為「小眾文化」的遠因。

 

我很早就接觸到貝多芬的交響曲,但首次聽九大全套,可能是(海盜版的)Bruno Walter/Columbia Sym. O.這版本。以後又聽了Klempere, Karajan, Harnoncourt等名家指揮的全集。這些版本雖各有特色,但皆不出於亟力體現「音樂之啟示高於所有的智慧與哲學」的崇敬態度。

 

這些名家的錄音,自有其值得欣賞之處。這種崇敬態度,也被普遍接受,甚而視為當然。況且:在中國古代,「樂」是儒家的六經之一;古希臘的柏拉圖對音樂也極重視,定為國民教育之基礎。可見東方聖人、西方聖人都認為音樂很重要。上述貝多芬之招牌名言,雖然狂傲,倒也算不得什麼離經叛道。然而,轉念再想:近代的幾個魔頭:希特勒、史大林、毛澤東,也都重視音樂,認為音樂是極權統治的重要工具,結果卻造成了對音樂界慘烈的迫害。難怪音樂頑童John Cage要大聲疾呼:「貝多芬錯了!」(“Beethoven was wrong!”) -- 這使我不禁又有些疑心:或許王羲之的態度也有其可取之處?兩者之間可不可能平衡一下,兼其長而避其短?

 

我買這套David Zinman 指揮的貝多芬九大,當時主要是因為它便宜:五張全新錄音、風評不錯的CD,台幣六百多元!那裡去找?但聽了之後,竟有耳目一新之感。整体的節奏較輕快;而且,木管樂器冷不防這裡來些花腔,另一處小提琴忽然作段獨奏 -- 原來貝多芬也可以這樣俏皮! -- 當然,貝多芬還是貝多芬,其剛健雄烈之氣勢是掩蓋不住的。而且由於節奏快,有些高潮更覺光華璀璨。與其他版本相比,它似乎少了一些嚴厲肅殺之氣,而多了一些「絲竹陶寫」之趣。 -- 說不定這就是一種「平衡」?或者這也是一種「高於所有的智慧與哲學的啟示」?

 

這是近年來使我最覺有意外之喜的一套CD

 

6.     Stravinsky/Nijinsky: Le Sacre du printemps (1913 ballet version, restored by M. Hudson and K. Archer) (Gergiev/Iosifidi/Mariinsky Orch. & Ballet, BelAir Blu-Ray, 2008)

史特拉汶斯基(作曲)/尼金斯基(編舞):春之祭禮(1913芭蕾舞版,M. HudsonK. Archer考訂修復)(葛濟夫指揮/Iosifidi主演/馬林斯基管弦樂團及芭蕾舞團演出,BelAir公司出品,藍光碟,2008)

 

我在大學時代,首次從唱片(海盗版Ansermet/Decca 1958)聽到管弦樂之〈春之祭禮〉。僅序奏之巴松管獨奏(人稱「神祕而遼遠的洪荒呼喚」),就使我心神一震;隨後而來粗獷狂野之青年之舞,更是教人血脈賁張。整首曲子,用時下的流行話說,可謂「超麻辣」!從此,它成了我最喜愛的樂曲之一。 -- 稍後看了些書,我才瞭解了它在藝術史上有很特出的地位。

 

戴雅吉列夫(Sergei Diaghilev,1872-1929)是廿世紀初藝術界的傳奇人物:他是不世出的製作人(Impresario),也是提抜天才的天才。他出身於聖彼得堡,卻在巴黎創辦俄羅斯芭蕾舞團(Ballets Russes, 1909-29)成名。經他之手復活或新生的歌劇與芭蕾數量驚人,在他麾下服務而後成名的藝術家也為數甚夥。

 

他的全新製作中,最顯赫的就是1913之芭蕾舞劇〈春之祭禮〉;它一舉改變了廿世紀的音樂與舞蹈。

 

此劇之舞台與服裝的設計者是當時已小有名氣的畫家茹力克(Nicholas Roerich1874-1947)。但創作此劇更重要的兩人是作曲家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 1882-1971)與編舞者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 1889-1950) 。史、尼兩人都是戴雅吉列夫一手從聖彼得堡提抜,初無藉藉名的青年。在此劇之前,兩人皆在戴氏手下工作了數年,也被公認為是後起之秀;經此劇之後,兩人皆成了炙手可熱之巨星。 -- 〈春之祭禮〉腳本則是茹、史兩人的構想:描述俄羅斯遠古之部落中,初春解凍時對大地之崇拜;並在入夜後選出一名少女,狂舞至死以為獻祭之犧牲。

 

這部芭蕾的首次公演(Théâtre des Champs-Élysées, 29 May 1913)是藝術史上的奇觀:盛裝而來的巴黎紳士淑女,被前所未見的音樂與舞步所震撼。有人宣稱:忍受這樣的藝術,那就是藝術的末日;也有人手舞足蹈,大聲叫好。對立兩派在座位之間大打出手,騷動漫延全場,觀眾的喧鬧聲竟然壓過了管弦樂。台上的舞者都聽不到音樂,只能看台翼Nijinsky的手勢做動作。 -- 這可能是史上絕無僅有的一次「藝術暴動」。

 

史特拉汶斯基所作之音樂,後來成為管弦樂團的經常曲目之一。它在節奏上有空前的革新,已成定論。其影響力不僅改變了此後的古典音樂,也滲透到爵士樂,流行音樂,如今已無所不在。另一方面,尼金斯基亦被推崇為現代芭蕾的先驅(當年被稱作「舞神」,從Martha Graham到林懐民,都受他舞風的影響),但所編〈春之祭禮〉的舞譜,卻號稱失傳。此後雖有多次新編舞譜之演出(我收有一張DVD,上有兩場不同的〈春之祭禮〉),但未得一窺引起「藝術暴動」演出之原貎,難免使人(包括在下)興起另類的「張宗子之嘆」。

 

(Roerich也來自聖彼得堡,後來潛心印度哲學,倡導和平運動,被提名諾貝爾獎多次。Stravinsky長於理財經營。〈春之祭禮〉或其他作品每次之演出或錄音,他都有版稅收入。他以88高齡逝於紐約,身後饒有資財。Nijinsky則在1916年罹患精神病被送進療養院,在療養院渡過餘生。)

 

數年前(~2009)逛唱片店時,看到一張Blu-Ray影碟,其上標明 “La Sacre du printemps, Choreography after Vaslav Nijinsky (1913)” (〈春之祭禮〉,據1913年尼金斯基之舞譜重編。同片上還有〈火鳥〉The Firebird ,相對之下就不太重要了)。大喜之餘,心想:對〈春之祭禮〉原版舞劇有興趣的人,果然不止我一人;當然要買回來看個明白。

 

碟中附錄有對此演出之兩位幕後功臣之訪問:兩位英國人,根據現存的資料,做了多年的考據工作:Millicent Hodson修復了Nijinsky的編舞,並負責教舞;Kenneth Archer則修復了Roerich之舞台與服裝設計。 -- 雖不可能百分之百修成原貎,但多少可使人瞭解一下:為何當年的演出,引起暴動。他們兩人之努力,應予肯定。

 

看完之後,我的感想是:

 

1)    Roerich之舞台設計與服裝,看起來有些像是少數民族為招徠觀光客表演而做的場景與服裝,震撼力有限(也許是Archer的修復太保守)

2)    Hodson所重現Nijinsky的編舞,與傳統芭蕾輕盈美妙之舞姿相比,顯得既笨且醜(例如外八字腳的舞步);確可能使廿世紀初的巴黎觀眾大吃一驚。(但這種笨、醜的動作,打破了傳統的束縛,卻正是現代芭蕾舞的開端)

3)    整體來看,最有震撼力的,還是Stravinsky的音樂。

4)    故我的判决是:當年暴動的主犯是音樂,舞蹈是幫兇,其他或許不太重要了。

 

無論如何,此碟總算一償我半世紀以來的宿願!

 

DCC (2012/6)

 

*     標點符號與編排格式略有修改,以符合本城市慣例。 -- 卜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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蒐碟記趣(3之2) -- 陳滌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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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陳滌清

 

3.     下書殺惜(周信芳、趙曉嵐,1961,上海天馬電影製片廠)

 

中共建國以後,在毛澤東「為工、民、兵服務」的文藝政策之下,京劇被歸類為舊社會的遺毒之一,打入冷宮。(雖然許多中共高幹,包括毛澤東本人,都是戲迷。毛的遺物中有大量京、崑錄音)。但在百花齊放以後,文化大革命以前,也就是1956-1966這十年空檔,京劇(及其他劇種)有一段榮景。此時不但發行了不少唱片(33轉的10吋唱片),更拍了十餘部電影,為一些宗師級的京劇名家留下了身影。其中有大堆頭的群戲如〈群英會、借東風〉(馬連良、譚富英、葉盛蘭、蕭長華、裘盛戎、袁世海)。也有特為單一名家而拍的專集,如:〈尚小雲的舞台藝術〉。其他如梅蘭芳、程硯秋、周信芳、李少春、張君秋、蓋叫天等,都在這時期拍了京劇電影。

 

西洋歌劇「歌者不舞、舞者不歌」,與京劇(以及其他中國的傳統劇種)之「無聲不歌,無動不舞」大異其趣。京劇職業演員必須兼擅唱、做,才能上台;所謂「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在「唱、唸」上固然要下功夫,而「做、打」的功夫,亦不可或缺。上列諸名家今皆已作古;此十餘部京劇電影,成為一窺各家功夫全貎之稀有資料。若起張岱於地下,必曰:應須「珍惜不盡」也!

 

與西洋歌劇相比,京劇還有「高度程式化」(highly stylized/formalized)的特色,也就是有許多一再重複使用的「程式」(formula)。例如在唱腔上有:二簧慢板、西皮流水、四平調、高撥子等等。而舞台上舉手投足,甚而吹鬍子瞪眼,也都是有一定程式的「身段」。 然而,各種程式出現在不同的戲或不同的段落中,卻不盡相同。學戲時,會唱〈女起解〉中的西皮流水,不能將腔調依樣畫葫蘆搬到〈坐宮〉中唱;兩段西皮流水,同中有異,教戲的老師父往往須從頭教起。

 

故這些程式不必也不能一成不變。但如若改變太多,卻有不成京劇之譏!例如江青的一些「樣板戲」自稱是京劇的改良;但有人不承認它是京戲(也有人認為它對京劇的未來大有助益)。諸名家之所以為名家,正由於能在既有的程式中,推陳出新而能受到廣大贊譽。

 

周信芳(1895-1975),藝名麒麟童,是京劇麒派老生的祖師爺,也是最富創意的京劇名家之一。趙曉嵐(1927-1991)是他一手提抜,並與他長期合作的旦角,有「麒派花旦」之稱。兩人合作這部「下書殺惜」,在程式中加變化,以變化推動劇情這方面,發揮得淋漓盡致。

 

戲中周信芳所飾的宋江,是個胸有城府而行事謹慎的縣府書吏;地位不高,但結交四海,黑白兩道通吃。趙曉嵐飾閻惜姣,是宋江的外室;青春美貎,風騷潑辣,暗中紅杏出牆,戀情方熾,因而對宋江不假詞色。兩人被惜姣之母設計,反鎖到樓上共度一夜。 -- 這一夜就出了事。

 

京劇中表達長夜漫漫,常用唱一段代表一更;這可能是從小調「嘆五更」演化而來的「程式」。各戲的唱法各有不同。此劇中:前四更,生、旦交替各唱兩段。唱腔都是四平調,但越唱越激昂;表達了兩人的心境,從尚念餘情轉變為恩斷義絕。五更以後,進入另一階段;不再用緩慢的唱段,而以快節奏的道白(含一段〈撲燈蛾〉)與身段來推展劇情:宋江破門而出,梁山泊來書失落在地,被惜姣拾得。惜姣藉此百般要挾,歩歩進逼。宋江忍無可忍,終於持刀殺死惜姣。 -- 此劇由周、趙兩人演來,人物之個性、心境,刻劃入微;而劇情緊綳,直教人看得透不過氣來!其他名角演出此劇之碟片,我也看過不少,總覺功力不逮矣!

 

極有名的西洋歌劇Carmen之最後一幕,情境與〈殺惜〉頗類似:女主角移情別戀,對男主角一再羞辱;男主角忍無可忍,終於持刀殺死女主角。我收集CarmenDVD約十套,其中最早的一套:Maazel/ Migenes-Johnson, Domingo /Rosi /Gaumont, 1984, 是在西班牙實地取景的電影,唱做都頗用心,然而,結尾之悲情多於緊張。較新的一片,Pappano/ Antonacci, Kaufmann/ Zambello/ Decca, 2006,其結尾之張力就強得多。 -- 近年歌劇在這方面確有進歩。 -- 但比周、張之〈殺惜〉尚有不及。以我之見:差別就在西洋歌劇訓練只重歌唱,做表上就欠缺些真功夫。

 

京劇演員自幼練功,或許並非白費!

 

(我收藏的VCD版本是廣州俏佳人公司發行的〈周信芳的舞台藝術〉,除〈下書殺惜〉外,尚有〈徐策跑城〉,但沒有字幕。網路上可以看到近乎完整並有字幕的〈下書殺惜〉。http://www.youtube.com/watch?v=8l0egIWgcdA)

 

4.     Britten: War Requiem (Britten/Vishnevskaya, Pears, Fischer-Dieskau/LSO, Decca, 1963)

布列坦:戰爭安魂曲(布列坦指揮/薇希娜芙斯卡雅,皮爾斯,費雪狄斯考/Decca公司出品,1963錄音)

 

英國詩人Wilfred Owen(1893 –1918) 如今被認為是最重要的戰時詩人(War Poets)之一。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從軍參戰;當時(1915)他只有22歲。三年後,在停戰前一周,陣亡法國沙場,身後獲贈十字勲章。Owen在戰場上親歷戰爭之殘酷與虛耗,寫下了著名的警句:

 

“My subject is War, and the pity of War.

The Poetry is in the pity…

All a Poet can do today is warn.”

 

(我的題材是戰爭,與戰爭的悲憫。

詩在悲憫中

而今詩人能做的只有警告。)

 

詩人的警告未能阻止20年後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爆發。然而,兩次大戰間,很多人都成了「和平主義者」(pacifists),堅决反對戰爭。其中之一就是英國作曲家Benjamin Britten (1913–1976)。他在二次世界大戰時申請了conscientious objector而未參戰。但他幾位好友,皆從軍而亡。

 

戰後Britten以歌劇Peter Grimes (1945)一舉成名,從此成為英國音樂的中心人物。十多年後,戰時被炸毀的大教堂Coventry Cathedral重建竣工,邀請聲望如日中天的Britten寫作一部宗教音樂來紀念大教堂之重開。他因此作了〈戰争安魂曲〉War RequiemBrittens將此曲題獻給軍中之亡友,並引用了前述Owen的警句為獻詞。

 

安魂曲Requiem本是天主教為亡者做彌撒時的音樂,唱詞為拉丁文。歷來作曲家為其譜曲者很多,現今常聽到的有Mozart, Berlioz, Verdi, Faure等名家之作。但Britten在傳統的拉丁文唱詞之外,又穿插了九段Owen的詩。拉丁文唱詞大部份由一位女高音及混聲合唱團唱出,而以大型管弦樂團伴奏;另一小部份由童聲合唱團唱出,室內風琴(chamber organ)伴奏。Owen的英文詩句則由一位男高音,一位男中音唱出,室內樂團(chamber orchestra)伴奏。

 

Britten這樣的設計,用意在以三種不同編制的演奏樂段對比,增強音樂的幅度與張力。另一方面也有很明白的象徵意義:男高音(首演時由英國的Peter Pears擔任)、男中音(首演時是德國的Dietrich Fischer-Dieskau)代表了大戰中敵對雙方陣亡的士兵;女高音(Britten心目中的首演人選是俄國的Galina Veshnevskaya,首演時未能趕到,次年參與了錄音。)與混聲合唱表現了眾人的哀悼;童聲合唱則是對上天的祈禱。

 

VerdiRequiem規模宏大、劇力萬鈞,Britten不諱言受到其影響。Verdi之作曾受到「不像宗教音樂,更像歌劇」之譏評。Britten War Reqeiem規模更大,並且設定象徵角色,樹立鮮明的反戰旗幟,全不諱言這並非單純的宗教音樂。

 

1962年,Britten親自指揮War RequiemCoventry大教堂作世界首演;冠蓋雲集,頗極一時之盛。此樂曲亦立即被推崇為20世紀傑作之一。次年在名製作人John Culshaw操盤之下,製作了這套錄音。Culshaw以製作第一套Wagner Ring cycle,引起立體聲錄音革命成名。這套War Requiem,是他的平生力作之一;並且,它也是錄音巨匠Kenneth Wilkinson自認的得意作之一。在音樂與音響兩方面,它都成了難以超越的高峰。

 

或許此時海盗版唱片的查禁漸嚴,我在1965年出國前未曾聽過全部的War Requiem。第一次手捧歌詞聽其全曲,可能是1966~7年,在美做留學生之時了。聽後之震撼,如今尚能依稀追憶一、二:其立體聲之音效,在當時可稱極品 (“state-of-art”,今日轉成CD之後,仍是上品)。音樂亦極動人。令我印象最深的是Peter Pears所唱OwenFutility (“Move him…”一位士兵搶救戰死的同伴,無力回天後之悲痛)Pears音色偏於苦澀。他演唱這一段,令人聞之鼻酸。

 

此後發行之War Requiem錄音不少,我聽過數種。無可否認,有些版本音響方面比較進步,但難以取代這第一版的「正宗」地位。

 

最後一提:我在現場觀賞了War Requiem一次:這是2010/10/18,國立交響樂團在台北國家音樂廳之演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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