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臺灣轉型之旅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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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7-23 笑蜀
兩蔣時代的國家暴力,以及國家暴力製造的種種苦難,於今天的臺灣人來說,可能只是故事而已。但從我們大陸人的眼光來看,決不只是故事。仇恨,仇恨引發的邪惡,尤其仇恨引發的國家暴力,這些問題到底如何面對,在臺灣可能不是坎,但在大陸,將來一定是坎
白雲在風中輕輕飄散,傾斜的大地一點點露出真容。蜿蜒的河流,綠油油的稻田,沉靜的村莊??,機翼下的一切都那麼清澈。
桃園機場,到了。
身邊的乘客躁動起來,他們大多戴著同樣制式的太陽帽,聽口音,顯然是來自廣東沿海的旅行團,黢黑的臉上寫滿好奇。我一樣按捺不住好奇,飛機剛停穩,就緊隨人流湧向艙門。
艙門陽光燦爛。傳說中的臺灣,在我面前徐徐展開,無遮無攔。
邂逅馬場町
來機場接我的是老朋友林先生。好久不見,本來有很多話要說。但一路上我更感興趣的,卻是看。撲面而來的風景,讓我應接不暇。別的不提,單是路邊看板組成的繁體字峽谷,就令我興奮不已,仿佛回到了老民國。
越野車經過一座高架橋。橋下一個廣場,中央凸起一座巨大的圓錐形土丘。
“這就是馬場町紀念公園。”林先生不無自豪地說:“是小弟我在臺北民政局局長任上,主持修建的。”
“這公園很特別麼?”
“當然特別。”林先生說:“這是50年代臺灣槍殺政治犯的地方。僅僅5年當中,被槍殺的政治犯就多達四五千人呢。”
我恍然大悟。馬場町,不就是電視連續劇《潛伏》主角余則成的原型、臺灣“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中將的亡命處麼?吳石而外,聯勤第四兵站總監陳寶倉中將、吳石副官夏曦上校、中共華東局特派員朱楓,皆同年同月同日遇難於此。三年前《潛伏2》在臺灣開拍,劇組人員還曾前往馬場町集體憑弔。
靈感閃電般掠過腦海,我的好奇隨之轉向,路邊的風景不再重要。
來台前,邀請我的臺灣朋友告誡我說:不要帶什麼任務來,你在大陸這幾年很累,來台兩月,主要就是休息,調養。我也確實打算就這麼辦。但邂逅馬場町給我意外的震撼,我決定改變訪台行程。
我把決定告訴了林先生。他沉吟半晌,說:“你這題目太大,兩個月不夠用。”
我說:這先不管,先只問,臺灣有人做麼?
林先生搖搖頭:不多。
我說:這正常。馬場町,以及整個兩蔣時代的國家暴力,以及國家暴力製造的種種苦難,於今天的臺灣人來說,可能只是故事而已。但從我們大陸人的眼光來看,決不只是故事。仇恨,仇恨引發的邪惡,尤其仇恨引發的國家暴力,這些問題到底如何面對,在臺灣可能不是坎,但在大陸,將來一定是坎。
林先生知道我素來固執,歎口氣:“好吧,聽你的。明天我找一個朋友,陪你先去馬場町走走。”
這時已是下午五點左右,暮色從四圍悄悄湧上來,淹沒了淡水河兩岸。越野車開進我落腳的臺北市萬華區一個老舊的眷村。用谷歌搜索,發現馬場町竟只有一箭之遙——就在青年公園南邊的新店溪畔。
所有的亡靈都需要尊重
說起馬場町,不能不提到一段插曲。這插曲,當事人徐宗懋在2005年11月的《亞洲週刊》上有過鋪陳:
1999年,我為了編輯《二十世紀臺灣》畫冊,在許多單位的檔案室搜尋有價值的歷史照片。一天晚上,我在一家過去很有影響力的報社的相片櫃底部找到一袋沾滿灰塵的照片。打開袋子,赫然看見一批血淋淋的槍殺照片,發佈單位是“軍事新聞社”,發佈時間是1950年。這些照片是“國防部”發往特定新聞單位,以便刊在報紙上作為警示之用,或許畫面過於血腥,絕大部分均未曾公佈。後來我向該報購買了這批珍貴的照片,還不確定能否以某種形式向外公開。
2000年,我向臺北市文化局局長龍應台提到此事,把照片給她看,最後決定以文化局的名義在‘二二八’紀念館的地下展廳舉行特展。這是一項極為勇敢的決定。臺灣社會還沒有成熟到能客觀看待不同政治顏色的獻身者的程度,在長達50年滴水不漏的反共教育後,把共產黨員以正面形象展示出來,無論其中強調何種人權或人道思想,結果都不可能是風平浪靜的。
徐宗懋憂心忡忡;作為決策者的龍應台,其時也不平靜。她後來追憶:
我記得那個中午,是午休時間,徐宗懋把照片在我桌上攤開,陽光剛好穿過百葉窗照進來,一條一條印在照片上,白花花一片。有好幾張照片,是執刑者對著被槍斃者的正面近距離拍的,當作死刑完成的證據。死者的眼睛呆滯而突出,對著鏡頭。
我看看玻璃窗外,對面摩天大樓建到一半,吊車在空中滑動,工人,螞蟻一般細小,在升降機裏揮手。遠處傳來消防車的呼嘯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這些50年前因為政治信仰而被槍斃的人可知道,世界最高的樓,即將出現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裏?他們的犧牲,值不值,用什麼標準來量?誰又有資格來說?
徐宗懋完全清楚我的處境:這黑白照片裏的,都是被國民黨政權所虐殺的人。現在,2000年,是民進黨執政的時代。辦這個展覽,很可能為我招來兩批人馬的攻訐。那衛護國民黨的,會認為這是用過去醜惡的歷史來打擊已經失去政權的國民黨。那支持民進黨的,會認為我在為中國共產黨辯護,更可能認為,我故意強調“外省人”在白色恐怖中被殺之眾多,來淡化“二二八”事件中國民黨殺害“本省人”的相對罪責。
不能不佩服龍應台的勇氣和決斷。儘管她預見到會有政治風暴,2000年8月25日,《1950仲夏的馬場町——戰爭、人權、和平的省思》特展還是如期揭幕。用徐宗懋的話說,特展的最大特點,是“打破禁忌,客觀陳述了上世紀50年代初國民黨政權在臺北馬場町刑場大肆槍殺共產黨員與左翼人士的歷史。”政治風暴如期而至,但其實也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可怕,沒有查辦,沒有撤職,沒有迫害。最多無非一些報章口水而已。
這次打破禁忌,是臺灣社會的一個集體突破,人權觀上的一個突破。吳石、陳寶倉、夏曦、朱楓,都是不折不扣的共產黨情報人員。包括後來同樣被槍殺於馬場町的國民黨大員陳儀,亦因策動舊屬湯恩伯投共而遇難。馬場町數千死難者,多數是中共地下工作者及左翼人士。所以,一定程度講,馬場町可以說是臺灣左翼的聖地,有如耶路撒冷哭牆之於猶太民族。而如果左翼得手,對今天的臺灣意味著什麼,是不言而喻的。但縱然如此,今天的臺灣社會對他們已然沒有絲毫偏見。以政府出資修建馬場町紀念公園,沒有人去衝擊政府,沒有人去馬場町砸場子,也沒有人報復主持其事的林先生和龍應台。5月25日,《1950仲夏的馬場町》開展,馬英九還以臺北市市長身份前往參觀和致哀。以後每年,馬場町都會舉行白色恐怖受難者秋祭。2005年秋祭,時任國民黨主席的馬英九再度前往,代表全黨向在場者深深地鞠躬,深深地致歉。
被稱作英魂的左翼受難者的亡靈,在馬場町受到了最大禮遇。只有生命,沒有敵人。只有人道,沒有仇恨。這就是今天馬場町所達到的精神高度。這高度超越了政治、超越了意識形態。人們往往稱道美國南北戰爭的寬容和人道,李將軍等南軍將士戰後都受到善待,居然沒有推出一個戰犯,沒有一兵一卒遭到清算和迫害。南方人民還可以用凱旋者才可能獲得的儀式隆重歡迎李將軍,用鮮花,甚至是禮炮。人們普遍認為,這就是普世人權,這就是現代文明。這說法當然沒有錯,但是現在,我們可以說的何止這些,我們還可以說,美國能做到的,我們華人社會也可以做到,我們華人社會也可以兌現普世人權、兌現現代文明,馬場町就是這方面一個最生動的例證。
到臺北的第二天,我一早趕到馬場町。讓我驚訝的是,馬場町完全沒有我想像中的凝重,陰沉。大片大片草坪綠到醉人;新店溪水溫婉活潑;兩岸到處是密密的葦叢,不知名的鳥兒在蘆葦中鳴叫,一起一落地彼此唱和。最吸引我眼球的,則是沿著新店溪延伸的悠長的綠道,有老人牽手散步,有情侶在路邊留影,有年輕人騎著單車飛奔。那麼的和平安詳,那麼的青春飛揚,哪有一絲一毫淒風苦雨。
但越是如此,廣場中央的土丘就越是顯得突兀,越是容易引發好奇和追問。
土丘表面,也已經長滿了青草。讓人難以想像,土丘所掩埋的那一層層的血跡——據說,每槍殺一批人,都會留下一灘血,然後就會用土蓋掉。被槍殺的人越來越多,土越堆越高,就有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土丘。
土丘正面,有一個淺淺的大理石碑。是謂“馬場町河濱公園紀念丘”。碑文一律燙金,顯得高貴肅穆:
碑文云:
1950年代為追求社會正義及政治改革之熱血志士,在戒嚴時期被逮捕,並在這馬場町土丘一帶槍決死亡。
現為追思死者並紀念這歷史事蹟,特為保存馬場町刑場土丘,追悼千萬個在臺灣犧牲的英魂,並供後來者憑弔及瞻仰。
“為追求社會正義及政治改革之熱血志士”,這就是臺灣社會對當年中共地下工作者和左翼人士的定位。這不是對一批人的定位,而是對所有反叛者、異端者的定位。就此來說,臺灣社會對反叛和異端的容納程度,已經不在歐美之下。而對反叛和異端的容納程度,顯然最能代表一個社會的自由、人道和文明的水準。
黑洞二二八
馬場町之後的第二個行程,是參觀“國家228紀念館”。
紀念館設於市中心泉州街與南海路的交叉路口,原址是1931年落成的兩層磚樓的“臺灣教育會館”,歷屆“臺灣美術展覽會”均在此舉辦,堪稱日治時期臺灣美術界的盛會。1945年臺灣光復後,借用教育會館作省參議會辦公場所,二二八期間,臺灣省參議會犧牲慘重,教育會館因此成為二二八的歷史見證。1959年,美國新聞處遷入,這裏又升級為西方文化和西方思潮的傳播中心,臺灣現代化的重要推手;1979年,因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美國新聞處易名為美國文化中心,總算實至名歸。
2006年7月,教育會館被核定為“二二八國家紀念館”館址;2011年2月28日開館營運。我去那天是3月27號,剛好營運一年。紀念館外牆上,正掛著周年紀念活動的大幅廣告,即“二二八人權影展”的廣告,包括《傷痕228》、《228母親》、《天馬茶房》、《再見曼德拉》、《尋找太平輪》、《牽阮的手》、《飛越高牆的聲援信》在內總共26部人權紀錄片,赫然在列;可謂聲勢浩大。贊助單位為臺灣“內政部”,亦可見其規格之高。
跨入一樓門廳,最招眼的是百合花,牆沿百合花怒放,廊柱百合花環繞;各處指示牌,畫的也是百合花。百合花簡直成了展館的標誌物,烘托出整個展館的主調:寧靜、優雅而憂傷。門廳掛的大螢幕液晶電視,反復播放各種悼念儀式,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臺灣前“總統”陳水扁的默哀鏡頭。下圖是二二八平反後臺灣歷屆“總統”憑弔亡魂的現場圖片,無論他們各自的政治立場如何,其真誠是不用懷疑的,頗令人動容。
紀念館一樓的去處,主要是多功能展演廳,很多重要的追悼儀式都在這裏舉行。二樓為受難者主題展室和特展室。主題展室一幅銘牌引起我的注意,它說的,正好是我想說的:
歷史曾經幽暗難明/恐懼亦曾深深籠罩/但民主為光源/照進塵封的檔案/揭露真相/銘刻歷史
可能因為當天是工作日,臺灣人都要上班,陸客則對二二八紀念館沒太大興趣,所以整個展館靜悄悄的,幾乎就我一個遊人。我靜靜的走,靜靜的聽,展室四圍掛滿巨幅畫像,受難者栩栩如生地環視著我,我仿佛在他們中間穿行,在跟他們的靈魂對話。
作為一個曾經的歷史研究者,對二二八的前世今生,當然不會陌生。但儘管如此,親歷二二八紀念館,還是讓我大開眼界,收穫了很多聞所未聞。
印象中的二二八之變,跟當今的“突尼斯革命”差不多,都是街頭小販遭遇國家暴力,然後群情激憤,官逼民反。只不過“突尼斯革命”成功了,二二八失敗了。但二二八紀念館披露的史料告訴我,這只是歷史的一面。歷史的另一面是,二二八同時也是一次流產的政治變革。
<待續>
肥皂箱上竟無《言論自由》寧非21世紀台灣怪談?
掛羊頭賣狗肉的XX勾當 可以休矣!
企圖藉勢藉端壓迫別人妥協或低頭的人 令人心寒與不齒!
(詳見http://blog.udn.com/ray35/450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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