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道格:中美須致力於落實訪問成果
卡內基國際和平研究所副主席包道格(Douglas H. Paal)近日撰文認為,從奧巴馬2009年11月訪問中國之後,媒體關注的焦點逐漸從合作轉向了摩擦。“中美相互之間的戰略猜疑在兩國媒體和美國國會中都被放大了。”但他同時也認為,自從奧巴馬2010年中邀請胡錦濤訪美之後,對兩國關係走向的預測更加積極,而且雙方都在為本次訪問的成功積極努力著。
同時他認為比訪問本身更重要的是會後的持續努力。“儘管目前為止總的結果看來是良好的,但更為難辦的是我們如何使成果在會議之後得到延續。以往經驗告訴我們,使兩國的精英階層通過廣泛管道參與到一個包含各項議事日程的交流中來是推動進展的最佳方式。因此,這次會議最重要的成果將是兩個領導人及他們的同僚推動這一進程得以繼續。”為此,包道格建議“中國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和美國副總統拜登之間的互訪可以成為之後的首個出發點”。
李侃如:兩國領導人有機會進一步改善美中關係
布魯金斯學會中國中心主任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預測本次訪問雙方的議題將可能涵蓋棘手的經濟和貿易議題,以及安全關切和軍事擴展問題。
“雖然中國已經在經濟和軍事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但他認為中國仍然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面臨著消除貧困和發展現代化經濟的目標,所面臨的仍然是諸如社會不穩定和疾病等方面的挑戰。他表示,雖然發展中國家首先需要關注國內事務,但美國期待中國能夠承擔更多相應的國際責任,“中國在實力和國際義務之間有些脫鉤”。
同時他也指出清潔能源方面的合作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因為這個問題屬於經濟領域事務,並且該領域在未來數年可能有巨大的發展潛力。“雙方公司可以搶先一步發展部署,通過商業利益的紐帶來將兩國利益聯繫起來,形成政府對政府、企業對企業的模式。”他表示。
格拉漢姆·埃利森:抽象的語言將使雙方失去機會
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首任院長格拉漢姆·埃利森(Graham ison)日前在接受《第一財經日報》採訪時認為,中美關係目前是一種“相互確保經濟摧毀”的狀態,因此有理由相信維護雙邊關係的穩定符合兩國的根本利益。
當被問及此次訪問中雙方最亟待解決的問題時,他表示“非常希望能夠有雙方軍事之間的合作,並使這種合作更加透明開放,並更好地理解雙方正在做什麼,或至少理解彼此的意圖而不至於產生誤判”,“兩國國防部長的會晤並不如預期中的成功,但我認為可能的是雙方領導人都有意實現這樣的目標,所以他們可能會尋求軍事方面合作的方法,使雙方都更加克制”。
同時他表示,在經濟方面的重要議題將是全球經濟再平衡問題。“我們的對話正在一步步地推進,我們希望的是雙方領導人能夠繼續推動問題的解決。”同時也強調在解決再平衡問題上中國強調更多的是國內問題。“但我們更有興趣的是胡主席能夠就此列舉出中國已經在努力和即將準備做的方面,而奧巴馬也能夠提出美國的行動建議。”但他也指出“通常這樣的會議不會提出具體的一二三條措施,而是非常抽象的語言”,“這將會使雙方失去解決問題的機會。”
沈丁立:務實地走向強而不霸理 許釗穎
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美國研究中心主任沈丁立教授認為,美國對中國的不信任根源在於價值觀,而它同中國的合作基礎在於務實。從長遠看,中國需要務實地走出一條強而不霸的大國崛起之路,才能根本上化解兩國的猜疑。
第一財經日報:中美關係的核心議題是什麼?
沈丁立:這個需要在不同的層次上講。從中國方面來說,核心議題就是美國干涉中國內政,即臺灣問題,但美國認為它的干涉包含了道德的因素。從美國來看,現實的是人民幣升值的問題,這影響到它國內的就業等多方面的經濟和民生問題。但是這些都是表面問題,深層次的問題是雙方互不信任。
美國根深蒂固地對中國存有疑慮,目前對中國採取的是比較務實的態度,武力衝突會對雙方造成很大的傷害,它不願意,所以轉而採取跟中國合作的辦法,在獲取實際利益的同時,逐步改變中國的想法。總的來說,美國是以自己的善惡觀為依據制定出目前這種對華政策的。
第一財經日報:你說美國對中國心存疑慮,但目前美國的主流輿論似乎認為,在2008年之前中國外交政策比較溫和,在地區事務上處理得很好,你怎麼看待這種觀點?
沈丁立:這是對中國外交政策效果的評價,不等於對中國動機的判斷。很多美國人並不認為我們相信和平,他們認為中國追求和平只是不得已而為之,而不是出於對和平本身的信仰。他們覺得當中國力量弱的時候,出於務實而採取韜光養晦的政策,而今天中國實力強了,就沒有必要韜光養晦,就會像美國一樣高調地維護自己的利益。這些人認為,美國必須要發展強大的武力,中國實力弱則可牽制中國,中國強大了仍然能夠威懾中國。
第一財經日報:那你對胡主席此次訪美的成果持樂觀還是悲觀預期?
沈丁立:雖然我們都期待著中美關係朝好的方向發展,也樂於看見雙方能夠在更多領域取得共識,達成務實性成果,但是必須要指出的是,胡主席一次訪問不可能改變很多美國人對我們的看法。我要強調的是,中國和美國對彼此都有各自的既有看法,這種看法是我們多數人不願意去瞭解去面對的。我們多數人認為美國是個現實主義的國家,只要我們強了它就會服軟,但是我們多數人忘了美國同樣是個理想主義的國家,它出於一種固執的價值觀而對中國心存疑慮,中國的強大並不是美國服軟的充分條件。如果我們現在不願意去認識、瞭解和正視這一點,就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中美關係中的癥結。
第一財經日報:那雙方這種既有認識上的矛盾能夠得到調和嗎?
沈丁立:可以的,這需要改變雙方相互認識的方式。
就中國而言,首先要在行動上讓美國相信中國的行為是和平的,相信中國追求和平不僅因為和平對中國有利,而是因為中國確信和平是對人類有利。但是,我們近兩年的一些過於自信的做法讓美國認為,恰恰是中國的行動證實了它對我們的猜疑是對的,所以中美改變相互之間的看法的過程受到了阻礙。
按照美國理解,相信和平的中國應該是越強大越謙卑,現在看起來卻好像是越強大越霸道,於是美國認為原先假定中國崛起對它沒有好處是對的,如果這種認識得不到糾正,美國有可能越來越相信中國的崛起對美國沒好處。
第一財經日報:針對這種狀況中國應該怎麼做呢?
沈丁立:不管美國怎麼樣都要堅守和平道路。中國可以通過自己的和平崛起創造新的國際關係範例,不必再重複歷史上國強必霸的老路。美國則應堅守不管中國崛起如何迅速,美國都不應霸道的底線,要營造“國際關係是有希望的”這樣一個氛圍,但是美國沒有這麼做。
舉個例子,目前美國就用國內法《與臺灣關係法》淩駕于《聯合國憲章》之上,對中國國家的主權進行干涉。美國這種做法是利己主義:如果遵守國際法對我有利,我就拿國際法來壓你,但如果遵守國際法對我不利,就說我的國家利益至上,國際法不重要。美國的這種做法,同樣讓中國覺得美國不是一個真心信奉和平的國家。
美國長期霸道,美國的霸道是不准別的國家霸道。現在美國把中國看作一個本性上不相信和平,而只是用和平來達到自己目的的國家。過去美國用它的武力塑造了一個美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現在美國認為中國想在東南亞一帶、中國南海一帶製造一個中國治下的和平(Pax Sinica) -- 目的還是和平,只不過這個和平的定義是由中國來寫的。因此去年中美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一些矛盾。
第一財經日報:這種互不信任的僵局有可能被打破嗎?
沈丁立:可以的,那就是中國的國家實力超過美國。
現在我們國家實力,2009年GDP是5萬億,美國是14.4萬億,我們是它的34%,美國今年恐怕要衝15萬億,我們沖6萬億,我們會達到美國的41%。我們的軍費占GDP的1.7%,美國GDP是我們3倍,它的軍費占GDP的5.7%,基數大百分比又大,所以它的軍費是我們的9倍,等到我們GDP比它還大,而我們敢於用同等甚至更高GDP占比的軍費來建設我們的軍隊,經過幾十年的發展,我們在軍力上就會超過它。
目前我們強調中美有很多共同的利益,讓我們一起維護共同利益,雖然彼此之間的疑慮不能在短期之內解決,但雙方還得要來往,還得穩定和發展關係。
所以胡主席此次出訪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增信釋疑,穩定發展雙方關係,不能使中美關係出現倒退。
第一財經日報:那你覺得這次訪問的基調就應該是“穩定兩國關係嗎”?
沈丁立:應該說是維護和發展。維護就是穩定,因為去年出現了一些倒退,所以我們現在要守住底線。
目前中美之間有三個問題短期內不可能改善,一是太空武器,二是海洋爭奪,三是互聯網攻擊。但什麼地方可以改善呢,一個是全球治理問題,比如說像氣候變化、能源合作、環境保護等方面,另一個是關係到美國民生的經濟方面,如進出口貿易,智慧財產權保護等方面。
中美在這些問題上可以達成默契,確保彼此關係處在正軌上。我們的目標是構築相互關係中的信任,讓美國感覺到中國是很誠懇的,讓美國覺得雖然中國的發展給它帶來了壓力,但是也帶來了機會。
第一財經日報:你預計雙方在朝鮮半島等地區安全熱點問題上將如何進行立場協調?
沈丁立:雖然我們的目標是既要棄核,又要穩定,但實在棄不了核,起碼要保持穩定,穩定不是說不談能夠達到的,而是要通過談來達到的,所以六方會談還得繼續談,雙方在這個方面是有共識的。
美國認為中國在半島局勢緊張之初發揮作用不夠積極,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這令雙方的互信有所喪失。但在韓國堅持要搞第二輪軍演的時候,朝鮮說不值得反擊,沒有兌現它第二輪、第三輪甚至包括核聖戰的威脅,美國知道這次中國起了作用,維護了地區穩定,美國很認同中國這種做法。
所以這次雙方在朝鮮半島問題上一定會談加強穩定,包括繼續談朝鮮棄核。
第一財經日報:你覺得領導人的個人性格在這次訪問裡面會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沈丁立:會起到作用,因為我們剛才講的是基本規律,但是人的特殊作用,可以在基本規律以外還加上一些個性。
奧巴馬在中國政策上採取了“先禮後兵”的做法。在2009年上任之後,他先來中國,同中國搞戰略對話,而且不見達賴喇嘛,同時把給臺灣的武器壓了一年,這個都是把炸彈往後面移,希望得到中國的回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所以第一年中美關係比較順暢。
隨著2009年12月在哥本哈根會談上雙方談崩,他認為這種“先禮後兵”的做法失敗了。他的任期只有四年,他必須在中期選舉前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告訴美國人民,我對中國先禮的辦法是達到效果的。如果沒有政績來說服人民,他就必須要換一種辦法,軟的不行就來點硬的看看,但是硬的結果讓中國感到非常憤怒,民主黨也在中期選舉中輸掉了眾議院,這樣的結果對雙方都不利。我們沒有認識到,美國之前一年緩和的做法中有個人的因素,雖然美國在經濟危機中受到重創,但仍然沒有到必須向中國服輸的地步,我們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實力。
回到你的問題,這次胡主席去會怎麼樣,我覺得奧巴馬會大擺國宴,好生相待,這樣回到老朋友的氛圍中,但在具體事務中保持務實的態度。去年中美兩國的摩擦中美國損失也很大,他會吸取經驗教訓,美國實力已經不再卓爾不群了,而且他個人還要尋求連任。在這種情況下,奧巴馬也希望能達成一些得到選民支援的務實目標。
第一財經日報:也就是說雙方都有妥協的空間對嗎?
沈丁立:對,妥協是可以的,因為現在面臨的這些問題都是人為的。美國必須認識到雖然它不喜歡中國,但是它必須尊重中國這個它不喜歡的對手。而目前看來,中國已經完全學會了同一個表面上我們很不喜歡的美國和平共處。從過去兩年裡邊的經驗教訓來看,我們的實力沒有超過美國,雖然這不表明美國就可以繼續霸道,但是我們需要克制自己,現在還沒有到我們可以不克制自己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有寬闊的視野,雖然我們心裡邊不同意美國,還是要認真想一想美國這種做法裡邊是不是也有些道理。這樣一來逐步變得成熟,將來我們能夠對美國的相關做法持開放包容的態度,這就成熟了。
打個比方,比如我很強大,一個不如我的人在公車上打了我一拳,我一笑了之不理他,當我們弱小的時候我們不容易做到,但是強大了以後卻可以做到,所以現在中國還是需要先強大起來。
第一財經日報:你說中國和美國矛盾的解決要等中國經濟總量超過美國,那麼我們如何處理從目前到那時之間的中美關係?
沈丁立:第一,當我們比美國弱的時候我們應該現實主義,不要急於去改變現狀,現狀是一點一點變的,我們實力強本身就在改變現狀。
第二,我們實力增長的過程讓美國感到焦慮。中國應該保持和平與合作的姿態,讓美國焦慮但不恐懼,借此在不知不覺當中超過美國。
還有一點,超過美國以後,仍然要保持謹慎的姿態,尊重美國的傳統地位,展現合作的意願。
中國要有這種心態,不稱霸。現在沒有能力稱霸去稱霸是愚昧,有了能力稱霸就稱霸則是重複過去美國的錯誤道路。有了能力稱霸而不稱霸,那是真正的和平崛起。
第一財經日報:目前中國在處理中美關係當中有一個大戰略或整體思路嗎?
沈丁立:我想我們現在沒有清晰的思路,並且有幾個問題還亟待解決。
第一我們需要搞清楚美國危害我們的原因是什麼,其中的“合理性”是什麼;第二我們需要想明白我們到底是熱愛和平的還是被迫搞和平這個問題;第三,我們如何疏導美國對中國高速發展的憂慮。
這三點第一是換個角度思考美國反對你裡邊有什麼道理,第二是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都很好,第三在想清楚前兩個問題的基礎上承認美國也有合理的擔心,並著眼於如何才能疏導它的擔心。
第一財經日報:布熱津斯基在《紐約時報》撰文稱此次訪問堪比30年前鄧小平訪美,將為中美關係奠定新的基調,你是否同意這種看法?
沈丁立:我們一直都強調奠定一個合作的建設性的基調。但是雙方對權力的追求,包括美國對全球權力的追求,以及中國政府如同別的國家的政府一樣對本國權力堅定不移的追求之間存在矛盾,如果雙方無法改變自己的心態,就不可能從根本上構建一個全新的關係模式。
第一財經日報:你對這次訪問有什麼樣的期待,你認為雙方之間最亟待解決的問題是什麼?
沈丁立:我還是說要增信釋疑,哪怕增不了信釋不了疑,目標還是增信釋疑。
增信釋疑講到底,就是要讓美國相信中國的三個核心利益是正當的。這其中第一個就是党的領導,要讓美國相信我們的黨不是自私的,而是為了人民的利益;第二是經濟發展,經濟發展是中國的核心利益,但是中國經濟的發展不能損害美國的核心經濟利益,所以中國在謀求自己核心利益的同時要避免讓它變成一個不正當的核心利益;第三就是我們的國家領土主權,這些問題都是不能一蹴而就的。
第一財經日報:那美國的核心利益又分別是什麼呢?
沈丁立:美國的核心利益也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是價值觀,美國認為和美國不同類型的國家不會給美國帶來安全,所以它也會認為採取不同政治體制的中國的存在是損害美國的價值觀的。但美國也很務實,仍然在尋求擴大共同利益並從中受益,這是中美關係內在穩定的原因。
美國的第二個核心利益是國家安全。美國要保衛本土安全,所以美國追求中美合作反對塔利班,反對基地組織,在朝鮮半島問題上借助中國的力量來說服朝鮮,在伊朗問題上希望中國支援對伊朗的制裁。
最後一個核心利益是美國的經濟安全。美國希望通過與中國的合作來維護自身宏觀經濟的穩定,創造更多就業機會。
所以說,雖然大家在競爭,但是不是殊死搏鬥零和博弈,這其中存在微妙的分寸。
第一財經日報:很多人認為人民幣匯率問題是結構性矛盾難以解決,你認為即使在這個問題上也還是有緩和餘地的?
沈丁立:對,有緩和餘地。去年人民幣升值了2.5個百分點,如果中國不升這2.5個百分點,中美關係也崩潰不了,但升了中美關係會控制得更好。
有時候為了拴住對方,我不惜吃虧也要給它好處。舉個例子,美國2005年通過的《舒曼法案》中說,如果到當年9月份人民幣再不實現顯著升值,美國國會就會通過法律,使得中國對美國出口平均再增加27.5%的懲罰性關稅。中國隨後提高了人民幣的匯率,這其中的考慮很簡單,就是覺得吃一點虧不要緊,但是經濟關係不要崩潰。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雙方的關係中存在很多內在的穩定性,它比我們想像的要堅強,但是需要雙方理智的充分的溝通。奧巴馬來是溝通,胡主席這次去也是溝通,大家溝通得好了,雙方就可能都不用做太多妥協,彼此覺得各有各的困難,但是對方也盡了努力來幫自己了,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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