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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負責反右運動的領導人,並沒有因為主流意識形態部分改變了對反右運動的評價而成為這一歷史的責任承擔者,他們依然占居中國社會的主要領導地位。這種“我打你右派,我給你改正”的事實,直接影響了整個社會對反右運動的基本判斷,除了在知識份子集中的地方,右派基本獲得了正面評價外,越往社會下層,右派的真實社會形象,並沒有發生完全的改變。
從全國範圍內觀察,右派改正後,他們的政治地位並沒有顯著變化,除了朱鎔基、費孝通、王蒙、鐘佩璋等少數右派能回到主流政治中心外,右派基本還是一個邊緣群體。由反右運動造成的“精英淘汰”事實,大體還發生作用。
精英淘汰是二十世紀中國社會人才流動的主要機制,它的發生與時代政治文化密切相關,中華人民共和國新建立時,它的主要領導層,以造反起家的人為多,凡造反成功以後,必然論功行賞。在這個機制中有相當一批人是以造反為自己主要才能的,但在一個沒有反可造的時代裏,這些人的才能就發揮不出來,這是其一。其二是在和平時代裏,造反的才能已退到第二位,所以觀察中國歷次政治運動,總是沒有才能的人在整有才能的人,而沒有才能的人通常都居於高位。
1957年羅隆基是一個大右派,那場政治運動造成了中國五十五萬知識份子的右派命運,二十年後,這場運動被做了適當的保留後予以否定,那個保留就是五十五萬右派中只有六個人沒有獲得正式改正,他們是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彭文應、陳仁炳和林希翎。對於這幾個沒有改正的大右派,官方採取了一種低調的處理方式,雖然沒有給這幾個大右派公開平反,但在具體的處理上還是做了一些特殊的安排。
1957年夏天,《觀察》撰稿人中有很多被打成了「右派」,其比例是相當高的。費孝通在1957年反右開始的時候,寫了〈知識份子的早春天氣〉,雖然文章已遠不如《觀察》時期的生動鮮活、大膽直言,但他也難逃「右派」的命運。儲安平的〈向毛主席、周總理提些意見〉倒是仍能見出他的一貫性格,其命運也就最為悲慘。蕭幹寫了〈放心、容忍、人事工作〉,結果也可想而知。
吳祖光先生是國內知名的戲劇家,但吳先生的另一面,知道的人就不一定多了,那就是吳先生首先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份子。1957年,吳先生是敢說真話的人,自然命運也就坎坷。我是敬重吳先生的,吳先生的不妥協,絕不是一般的固執,而是理性支配下的對公道的維護。我呼籲普及吳祖光,就是要讓中國所有的知識份子都來學吳先生身上這種愛管閒事時性格,讓更多的知識份子知道什麼才是自己應該做的,都去做老好人,那誰來主持公道?如果吳先生身上的正氣都得不到保護,那是知識份子的失職。
劉文典是中國著名的古典文學專家,先後任教北京大學、西南聯大等校。1927年,劉文典出任安徽大學校長,有一次發生了學潮,恰好蔣介石在安慶,就召見了劉文典,責令他交出共產黨員的名單,嚴懲肇事者,劉文典當面頂撞,說他不知道誰是共產黨。並以情況複雜為理由,不肯懲辦學生。蔣罵劉文典是老封建、學閥,劉也毫不客氣,當面罵蔣是新軍閥,蔣大發雷霆,讓衛士把劉文典抓起來,並揚言要槍斃他,此事在當時的教育界震動很大,安慶大中學生還舉行了示威,後經蔡元培力保,才將他釋放。這樣的事情在舊大學裏也不鮮見,它可以從兩面分析,一是權力多少還有制約,二是教授還沒有失去尊嚴,三是社會還有正義之聲,一個人的氣節也是社會和時代精神的體現,同時共存相互發生作用,如果教授的氣節沒有社會正義的聲援,慢慢也就沒有氣節了。
吳景超批判胡適的運動中,寫了《我與胡適——從朋友到敵人》一文,吳景超和他同時代許多知名大學教授一樣,違心地對胡適進行了潑污水式的批判,文章可能都是在政治壓力之下所寫的,吳景超說:“胡適,過去是我的朋友,今天是我的敵人。我要堅決與胡適所代表的一切進行鬥爭,不達到最後的勝利,決不甘休。”當時有一個奇怪的現象是,1949年以後,那些可以和過去簡單告別,完全和新時代妥協的學者,多數都是受西方文化影響較重的,倒是那些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較深的學者,妥協起來就比較難,梁漱溟和陳寅恪是比較典型的,這其中有思想的因素,可能也有年齡和人格的因素,當時年齡較輕的學者更容易和新時代達成平衡。
梅貽琦這個人很了不起,他雖然是工科出身,但卻很具人文氣質,他在大陸和臺灣做了幾乎一生清華大學的校長,深受不同時期師生的愛戴,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梅先生在清華有兩句名言,多年來一直為人傳頌,一句是:“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另一名話是1938年梅先生在成都的清華中學說的:“學生沒有壞的,壞學生都是教壞的”。 梅先生在執長清華的時間裏,想盡一切辦法延攬高水準的教授來清華執教,而在學生遇到困難時,總是設法加以保護,對一個大學校長來說,還有什麼比愛教授和愛學生更可貴的品質呢?
當年陳寅恪在西南聯大講授隋唐史,開講前他就要說明:“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這雖然是大師的風格,常人難以企及,但這也從另一面說明當時講課自由、自由講課在大學裏是受到普遍推崇的。
過去的大學裏,教授對於黨派活動一般是比較反感的,那時西南聯大三青團的負責人是陳雪屏,他就勸聞一多說:你這兩年喜歡公開講話,加入了國民黨,講話就更自由了,成了自己人,更可以隨便講話了。再說入了黨,生活上也會有所幫助。同時陳雪屏還讓孫毓棠勸聞一多加入國民黨,但聞一多都拒絕了。聞一多當時和孫毓棠在一個家住,後因為孫毓棠加入了國民黨(他的理由是入了黨罵國民黨就不會被懷疑了),聞一多知道後就不和孫毓棠在一起住了。可見那時的教授都不把入黨當成一件光榮的事,在他們內心深處,對於加入任何黨派,都覺得是不應當的。
說到過去的教授,我們年輕的一輩真有說不出的感慨,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都是教授,前後卻大不相同。我曾和作家鐘道新說,過去的教授是手工生產的,少,也就值錢,今日的教授是機器生產的,多,也就貶值了。你想,一個社會無論什麼人都敢以教授自居,那自然什麼人也就敢隨意嘲弄教授了。這當然還是就教授的數量而言,就學術水準而言,今日的教授更應當感到面紅耳赤心有愧才對。想到今日的有些教授為了一百塊政府津貼,撕破面皮,打得不可開交,真讓人感慨不已啊……
1946年初,在舊政協開會前夕,張奚若應聯大學生會的邀請做過一次演講,開講之前,他就說:“假如我有機會看到蔣先生,我一定對他說,請他下野。這是客氣話。說得不客氣點,便是請他滾蛋。”舊日的大學教授就是這樣說話,說有性格的話,可以想見他們的社會地位,也可以想見他們的精神狀態。後來這些舊社會過來的大學教授都不太愛說話了,新一代的教授也再難有顯示個性的時候。
1949年以後,發生在中國社會中的各種政治運動,如果不過分注意這些運動本身的政治原因,我們可以把這些政治運動大體看成是一種精英淘汰制。這些政治運動有幾個特點:一是人格高尚的人最後要敗在人格低下的人手裏;二是學生出身的人最後要敗在工農出身的人手裏;三是受教育程度高的要敗在受教育程度低的人手裏,四是說真話的人最後要敗在說假話的人手裏。
傅斯年曾說過:“與其入政府,不如組黨,與其組黨,不如辦報”。他們生活的時代,社會還有空間,國家之外有民間社會,進退自如,傅斯年才有那樣的感受。
一九四九年以後,嚴格說,中國已不存在自由主義知識份子。除了飄泊海外和退居港臺以外,留下來的自由主義知識份子,在新政府的眼裏已是改造的物件。在中國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歷史上,時代轉換之際的一個特點是雖然從人數上說留下來的人多,但自由主義的領袖人物如胡適、傅斯年卻走了,臺灣後來能走上憲政道路,與此有極大關係,這個傳統經過殷海光他們的努力傳了下來,北大的傳統實際是到了台大,因為傅斯年本來就代理過北大的校長,台大後來的聲望是北大的延續。而在中國大陸,經過歷次政治運動,中國自由主義知識份子基本被摧殘殆盡。他們和政府之的關係可以解釋為:政府對他們沒有起碼的尊重,只有一點功利性的利用,新政權建立以後,在自由主義知識份子這個群體中只有極少數從事軍工研究的人員得到了保護,如王淦昌、彭桓武和鄧稼先。新政權是一個靠意識形態統治的政府,它的基本邏輯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新政權是一個全能政府,民間社會被完全窒息,自由主義知識份子雖然還在政府裏謀生,但他們與政府的關係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已。
從思想史角度觀察,在西南聯大的學生中,最有研究意義的可能還是殷海光,他一生的思想基礎在西南聯大形成,要說西南聯大的傳統,可能在他身上更明顯。西南聯大為中國科學貢獻了很多主要的科學家,它的學生中還有過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得主。但作為一個知識份子群體,無論教授和學生,他們個人的命運都非常坎坷。我統計過西南聯大教授群體中的右派,在當時知識份子中所占比例相當高,而且越是優秀的越是右派。還有自殺的比例也很高。
吳宓在三十年代末期,曾對他的學生何柄棣說,中國晚近的歷史,總是激進的革命的勝,而保守的漸進的敗,但事後看,總是保守的漸進的更有價值。
當時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社會學系的許多教授,都是留學歐美受過很好訓練的專家,但新時代沒有使用他們,過了不久,連社會學也取消了。如果五十年代初,中國經濟和社會發展能多聽他們的意見,就會少走很多彎路,但恰恰是這些經濟學家,在1957年以後,幾乎都成了右派。
1948年7月間,當外界風傳國民政府要查封《觀察》週刊時,儲安平在當月出版的週刊上寫了一篇《政府利刃,指向“觀察”》,他在文章中說:“我們願意坦白說一句話,政府雖然怕我們批評,而事實上,我們現在則連批評這個政府的興趣也沒有了。即以本刊而論,,近數月來,我們已很少刊載劇烈批評政府的文字,因為大家都已十分消沉,還有什麼話可說?說了又有什麼用處?我們替政府想想,一個政府弄到人民連批評它的興趣也沒有了,這個政府也就夠悲哀得了!
中國現代知識份子的主體本來是自由主義知識份子,但這個群體在新政權建立以後,基本上已沒有自己的思想空間。作為一種政治勢力,因為四十年代他們選擇了與新政權聯合的道路,最後喪失了自己的獨立性。這個群體的主要成員選擇留在大陸,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在民主黨派中獲得了相應的位置。
中國自由主義知識份子這個群體中的成員,在1952的思想改造運動和隨後發生的清算胡適思想運動中,已經沒有了四十年代和國民黨抗爭時的勇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命脈最後沒有被斬盡殺絕,一個重要因素是它的領袖人物最後沒有選擇留在大陸,像胡適、傅斯年和蔣夢麟等,他們的思想最後由殷海光繼承下來。
中共對文學的管制有相當嚴密的制度,這個制度是以控制思想和言論為主要特點的。它的發生機制表現為因人廢言,不管個人作品(包括翻譯作品)的思想內容如何,只要個人在政治上被認為是異端,所有的作品自然就要被查禁。從檔後附錄的“應停售和停版的胡風及胡風集團骨幹分子的書籍目錄”中可以看出,連恩格斯和高爾基的著作,因為譯者是胡風分子,所以也不得再版和出售,並不得在圖書館公開借閱。這份文件的存在,說明五十年代的文字獄並非個人所為,而是制度的產物。
看顧維鈞的回憶錄,多少知道了一點中國的近代外交。這樣的書多看幾本,一般就不會上歷史教科書的當了,因為歷史當事人的自述多數都有根據。多看這些人的書,對狹隘的民族主義會增加一些免疫力,因為這些人最知道事情的原委,很少情緒化看問題。歷史人物的臉譜化,曾是不負責的歷史教科書根據某種要求塑造出來的。
對知識份子,毛澤東在很長時間內所持的是這樣一種看法:他總是把知識份子作為一種可以利用的力量,而沒有把他們看成是自己人。可以這樣說,對於知識份子,他一直有成見,總是不信任他們。
反右在大學裏造成的最後結局是這樣的:第一流人材出局之後,那個空白就由二三流的人材填充了。最終佔據大學位置的是那些政治上可靠,業務上也還說得過去的人。
從1949年後,由於不斷的政治運動,許多知識份子不僅檢討自己,而且糟蹋自己的師長、朋友、前輩、自己的母校、自己供職的單位,這些文字已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歷史研究者在面對這些史料時,不應當取一種簡單的態度,他們有責任辨析或以理解的心情分析出這些東西產生的歷史環境,有必要指出這些出自知識份子筆下的文字,恰是一個時代政治文化的集中體現。
肯定自由主義的傳統,不意味著自由主義知識份子沒有缺點,他們的毛病是很多的。這一兩年人們說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優點多了一些,主要是因為他們的命運太悲慘了,為了恢復失去的傳統,多說他們的一點好處,我以為並不過分。
我們看歷史要從細節來看,對那個時代的政治文化精神,我們不能只聽它唱得那些高調。一個能讓學者和文盲在一起共事而文盲還要主宰學者的時代,肯定是一個無恥的時代,此外沒有什麼別得解釋。
知識份子不是沒有缺點,不是沒有毛病,傅斯年曾說過他們這些人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飯桶”,徒有報國志,空灑淚千滴的事什麼時候都有,知識份子想為國家出力,想讓國家好,就是說一點話而已,這沒有什麼不好。我們不能一聽到知識份子為國家著想,就以為他們有什麼其他圖謀。
陳獨秀在獄中和他死了以後,最關心他、最讓人感到還有人情的,不是他早年為之奮鬥的那個集團中的人,而是和他走了另一條路的那些當年北大的同事,四四年他客死江津時,當時社會上的各種黨派各種團體都以不同的的方式對他的一生表示了敬意,雖然政見不同,但大家都承認陳先生是一位對中國社會有大影響的人物,比較起來,最沒有人情味的,還是他早年為之獻身的那個集團。有些事,看起來是偶然的,但這樣的事一多了,就讓人感到事情並不那樣簡單,人一“左”大概就很難再有人情味了
趙儷生先生回憶說:有一天,討論到北平各大專院校教師都要到軍管會的文管會報到、並辦理登記的問題。有人主張,不管年齡老少,全要親自前來報到。於是有人說,譬如像陳寅恪,眼睛看不清楚了,身體也很衰弱,由家屬或朋友代替報到就行了。這時,成仿吾副校長用宏亮的湖南話發話了。他說:“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到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機關來報到,來辦理登記,一定要親自來,本人來,不得由別人代替,因為------ 他特別提高了聲音說:‘這是個態度問題’!”趙儷生先生對成仿吾這番話的評價是:“這是把自己當成征服者,把知識份子當成被征服者,要他們‘迎降’,在文管會門口辦個受降儀式吧?
看二十世紀最初的五十年裏,儘管那是一個動盪的時代,但在那樣一個時代裏,中國讀書人的良知和對國家的情感都沒有喪失。那個五十年裏,凡是以中國知識份子為主的那些行業裏,許多工作都做得很好。那時的教育,現在看來,不能說一點毛病沒有,但大體上是好的,那時的國立和私立大學當中,都出現過非常優秀的學校;那時的新聞也很了不起,出現了一代讓人懷念的報人和報紙,像當年的《大公報》和《觀察》週刊,在那樣的時代裏,他們是盡了一個言論機關的責任的;像王芸生和儲安平,他們當年對世界大勢和國家前途的考慮,以他們現在留下來的文字論,是經得起時代淘洗的,他們在幾乎所有大事的判斷上,五十年以後再看,他們是對的。如對西安事變、對日本、對蘇聯、對美國、對內戰和對國共兩黨的觀察,他們的眼光是遠大的。那樣的時代沒有完全剝奪個人的自由,對於知識份子來說,他們還有創造和智力活動的空間,所以我很贊成中國科普作家陶世龍先生的一個說法:“大量有價值的思想和文章出現在四九年以前。”文學也是如此。
中國的官員,從上到下,嚴格說,都不是選出來的,所以他們在信心上就沒有足夠的自信。為什麼許多官員害怕自己從那個位置上下來呢?就是因為他們上去的時候本來就不是特別合理的,所以他們很知道自己的本事,他們那點本事,常常是依權力而來,是無根之本,無水之源。中國官場,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官越大越好做,我們眼見許多人,在小單位很扯淡,可以說什麼也幹不了,或者說幹得並不怎麼樣,可一旦他們當上了大官,好象本事也就忽然大起來了,其實哪是這麼回事呢?
當年留在大陸的史學家,論和胡適的交情,有3個人最深,或者說,這3個人胡適對他們都有知遇之恩,一是吳晗,一是羅爾綱,還有就是顧頡剛,但3人中,只有吳晗沒有寫過批判胡適的文章。我個人理解,吳晗沒有寫,是因為當時以他的政治地位,如不是特殊情況,沒有人再去運動他來表態。
張奚若先生是清華大學的教授,專業是政治學,早年是很敢說話的人,後來雖然不大能說話了,但張先生的敢言還是很出名的,據說1949年後,張先生還勸過執政者不要好大喜功。可惜這樣的話以後就不大能說了。
西南聯大時期,有一次張先生去參加國民參政會,他發言抨擊國民黨的腐敗的蔣介石的獨裁,蔣介石打斷他的發言,插話說“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張先生一怒之下拂袖而去,離開會場回顧昆明。下次參政會再開會時,他接到寄來的通知函的路費,當即回一電報:“無政可議,路費退回”,從此再不出席國民參政會了。人們經常說起張先生的這種士氣,都很敬佩。但敬佩之餘人們又不免多想,同樣的張先生,後來又參加了人大,可他的士氣哪里去了?可見一個書生的士氣,也有它爆發的條件,前提是他從內心沒有恐懼感,而且還有一點信任感,所以他才敢說,要是害了怕而失去了信任感,那也就只有禁若寒蟬了。
清華在50年代初成了一所工科院校,這不僅是清華的損失,也是一個民族的損失。在對清華的關注中,我不大留意這裏有多少得意的官員,而關心的是有多少失意的人。
清華早年不僅貢獻了許多第一流的科學家,還有許多思想家,而清華後來的衰落不是在技術上,是在思想上。
1949年以後,許多對文學作品和作家的批判運動,在最初都是以“讀者來信”的形式開始的。這種“讀者來信”有兩個特點。第一,它是真實的讀者來信,因為暗合了新意識形態的要求,而被利用;第二,這些“讀者來信”已成為新意識形態發動群眾運動的主要工具。它不是真實的“讀者來信”,而是以“讀者”的名義編造的。《文藝報》最早對胡風的批評就是以“王戟”和“苗穗”開始的。這兩封“讀者來信”的真正作者是當時《文藝報》的編者。這樣的現象在中國文學批評中,普遍存在。
任鴻雋一生,特別注意科學方法對一個人的影響,他總是告訴青年人,不要輕信,要有懷疑態度,凡事要用自己的腦袋去想一想。看這本書時,我常常想,如果我們這輩人是看任鴻雋這樣文章長大的,那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的文章都特別簡單,這一點也是那一代人的共同特點,胡適、傅斯年他們都是這樣,你不可能從他的文章中解釋出歧義來,因為他的話都是最簡單的。魯迅的話就是因為歧義過多,才在“文革”中被人利用,而你要想利用胡適的話,任鴻雋他們的話是不可能的,他們的文章,你很難斷章取義,為己所用。最簡單的,常常就是最深刻的。
早年中國的社會學家,很少用階級觀點來分析中國農村的情況,幾乎所有社會學家都對農民保持了十分的同情,但他們極少提出過用激烈的土改方式來改變當時農村的基本社會結構,他們比較集中的一個看法是發展工業。
1957年夏天發生的“漢陽事件”,在八十年代中期已得到了平反。要知道,一件由正常的升學矛盾而最終導致三個正在壯年的中學教師被槍決,這不是一件小事,人命關天,世間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漢陽事件”的發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死者長已唉,我們還活著的人,特別是新聞從業者,應當從這一事件中想到,一個沒有現代新聞制度的時代,記者的筆是很容易殺人的。“漢陽事件”的事後分析證明,現代新聞制度比現代新聞記者更重要,有了現代新聞制度,才能有現代新聞記者,沒有制度,光有記者的人格和良心也是靠不住的。五六十代發生在中國的各種類型的反革命事件,可以說從大到小,基本都是錯的,這樣的事,在現代新聞制度下就很難發生。
每一次政治運動打擊的具體物件,相對來說都是一個特定的精英階層。鎮反(包括之前進行的土改),主要打擊了地方紳士;三反五反,主要打擊了城市商業精英;反右,打擊了中國的知識精英;“四清”打擊了中國農村新的地方精英。
當年因為毛澤東在一篇文章中說過:“我們要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這樣的話,這兩位本屬於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教授,就成了舊中國教授的楷模,政治家是只看見他們的結局,而忽略了他們的過去,聞一多無疑是中國知識份子的榜樣,但聞一多是反對一切專制的,無論是老專制還是新專制,以聞一多的性格和思想論,如果他不倒在國民黨的槍口下,等待他的會是一種什麼結局呢?我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們眼見著多少當年聞一多的同事和朋友,結果並不比他好。政治家喜歡的僅是他們反對那一個專制,而不喜歡他們反對一切專制。聞一多和朱自清都是道德、學問得兼的教授,可我們多少年來開沒有真正明白怎樣向他們學習,像魯迅先生一樣,朱先生和聞先生都是一直被肯定的知識份子,政治家要我們學得只是他們的一點,現在我們才明白,我們應該學得是他們的一生。
我們在如何看待西方文化上好象容易走極端。中國開始現代化的時候,有兩種力量,一種是我們自己的知識份子,一種是西方的知識份子,對這一部分人,我們過去總是從壞處想,認為這是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但事情常常不這樣簡單,那些當年來中國傳播西方文化的知識份子,並不是成心想幹壞事的。辦教育的人,通常總是有良知的,無論哪里的知識份子,我們不能總是從最壞處看他們。
儲安平認為:“我們並不偏袒學生,認為學生每一句話都是對的,或每一件事都是對的。學生年青,富於理想,他們所追求的目標有時不免失之過高,而且在群眾的情緒下,感情亦不免容易衝動。但是從大體上說,學生常常是站在正義一方面的。”
1959年搞十大建築的時候,顧准那時正在河南息縣的幹校裏改造,他在當年的日記中就寫過,他對上馬那些工程非常反感。顧准是中國有名的財經專家,他知道那十大建築是用什麼樣的錢蓋起來的。那時僅河南一地處在生死線上的人已是相當之多,可以說已近於“白骨遍於野,千里無雞鳴”了。所以顧准說過,他這一生決不進人民大會堂。因為他知道那十大建築的錢本是可以用來救命的。
中國社會目前的主要精英,特別是1940年前後出身的人,決定他升遷的主要因素中“出身”和“成份”起過主要作用,特別是政治精英更為明顯。
中國傳統社會,本來是以倫理為主要特徵。早年梁啟超和梁漱溟他們就不承認中國社會是一個階級社會,而特別強調它的倫理化。倫理社會就是看重社會以和解為基本特點,而階級社會則強調衝突和鬥爭。中國社會所以形成“出身”和“成份”為主要身份標誌,與毛澤東有直接關係。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毛澤東寫《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就講得非常明白,中國社會主要是階級衝突。
“出身”和“成份”,在中國社會裏,它的核心問題其實是知識份子問題。中共黨史上有一個特點,就是早期中共的主要領導人基本都不是無產階級“出身”。但奇怪的是這些非無產階級出身的的領導者卻特別看重“出身”和“成份”。“出身”和“成份”最後成為中國社會階層流動的決定性因素,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導致中國社會長期不進步的主要原因。
毛澤東觀察事物的一個典型思維是,他認為無論什麼群體,一般來說,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是好人,百分之十是有問題的,只要掌握了那百分之九十,事情就好辦了。
我對美國一向具有好感,我認為在世界文明進程中,美國的主要努力是有進步意義的,雖然他有自己的國家利益,也曾經有過失誤。
四十年代末,中國多數自由主義知識份子就是在對美國的態度上出現了偏差,他們在理念上認同美國的幾乎所有價值,但在美國的外交,特別是對中國的外交方面,很少有人保持冷靜。許多歷史要在事後看,從近代以來,你看美國對中國所做的一切,就能明白,凡是對美國的態度出現偏差時,最後吃虧的總是我們。
所有的知識份子都是反戰的。這沒有問題。問題是你面對的是什麼人。美國總是先禮後兵,戰爭是不得已的選擇。二戰中有許多教訓,這是人所共知的。人們要想到,有些長久的和平是以戰爭為代價的。有時候沒有戰爭,就沒有和平。在和平努力完全失敗後,如何面對反文明的勢力,這是一個新的問題。除了戰爭以外,沒有別的辦法遏止反文明的勢力對文明社會的挑戰,美國對伊的最後選擇是不得已而為之。美國的戰爭選擇,最後在道義和責任上都有意想不到的後果,他們的最後選擇,還是為了世界的和平。因為上帝沒有能力讓壞人回心轉意,只把一種方式留給了美國。
只有在自己的國家裏可以自由地反對自己的國家所要發動的戰爭,那才是真正的反戰運動。中國從來就沒有出現過真正的反戰運動。只有民主國家才出現過真正的反戰運動。在這方面,還是要推崇美國。
我發現, 過去的知識份子多講民主的好處,而現在的知識份子總講民主的壞處,或者說,那時的知識份子喜歡講民主的易處,而現在的知識份子願意講民主的難處。張東蓀那時也說過,你到鄉下找不識字的百姓,如果告訴他民主的道理,他也會明白民主比專制好。他又說,我們現在還不能說農民不要民主,而民主只是資本主義制度才有的。
現在許多知識份子,一說到民主,總是認為我們這裏問題很多,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地大人多,教育水準低,人的素質差等等,比如王蒙就經常說民主的壞處。在民主問題上,現在的知識份子還沒有資格說它的壞處,而只有責任說它的好處,這話聽起來有些霸道,很不寬容似的,但這是知識份子的起碼責任。民主有沒有壞處,那是一望而知的問題。它有壞處,但它的壞處和沒有民主的壞處不是一回事。而且沒有見過民主好處的人,最好別說民主的壞處,因為它的那些壞處都是和好處相伴而來的,我們不說民主的好處,也就沒有資格說它的壞處。
這一百年來最讓中國人熱心的事是民主,最讓中國人寒心的也是民主。這件事讓中國人追求了近一百年,不能說沒有開花,但卻很難說結出了什麼果實。對於民主,現在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個好東西,可好東西為什麼不能讓它在我們這裏開花結果呢,最常見的理由是我們有我們的特殊處境,不能太快,得慢慢來,中國人教育水準低,一下子適應不了民主。如今許多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持這種觀點,很多官員更是認為民主說一說很好,但真要做起來就難了,所以,對於那些將民主掛在嘴邊的人,他們總是不很看得上。
一個人對於民主應該充滿敬意,對於官員來說,則要有誠意,這誠意不是用來裝點門面的,而是要對它有一種近乎迷戀似的情感。
你對民主沒有誠意,不願意讓它生長,自然可以找出一萬條理由來,但民主這東西,實際上不是一件說的事,而是一件做的事。說多少都沒有用,因為民主是好是壞一望而知。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發生了較大的變化,特別是因為經濟上的適度開放和政治上的加緊控制,使整個社會文化呈現一種畸形狀態,一面是經濟上的發展,一面是政治上的控制,這二者之間的衝突已越來越成為中國社會進步的主要矛盾,由於政府目前還沒有政治改革的誠意,所以對由於經濟變化所引發的社會矛盾,政府雖然已經高度注意,但他們的注意過多用在強調社會穩定方面,所以目前我們還看不出政府在政治體制改革上有什麼新的設想。
如果早些年還有人以為李敖是一個追求民主和自由的人,那麼現在人們可以放棄這種評價了,李敖是一個怪物,是一個只有在專制社會中才能感到自己存在價值的人,也是一個在自己的生活裏不能沒有對手的人,如果這個對手始終存在,那李敖還有事幹,他那些文章,也還有一些讀者。
李敖年輕的時候其實沒有好好念什麼書,只是有一些歪才。他做學生的時候,幾乎罵遍了自己的老師。他那時以追求自由和民主來為自己裝點門面,當這些東西真正來了的時候,他倒又喜歡上專制了。
一個自認為一生都在追求民主和自由的學者,當民主和自由真正到來的時候,他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如果他的理想是純潔的,那麼,他不應該因為民主和自由的到來,而感到失落。對於真正的民主鬥士來說,民主和自由來臨之時,他們應該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他不能因民主和自由的到來而使自己失去了往日鬥士的風采,就轉而向專制暗送秋波,不,是公開獻媚了,這個樣子的李敖,還配反什麼專制?
李敖,你不是說你是五百年來寫白話文最好的一個嗎?那麼你就用你的白話文把下面這句話改寫一下吧:我是一個最不要面子的人。
我們的教育不是讓人學會愛,而是要讓人學會恨,那個年代,青少年的榜樣是一個叫劉文學的少年,因為他從小就知道恨地主,對待敵人就要像秋風掃落葉那樣殘酷無情。西方教育的核心內容是博愛,中國傳統教育的核心是仁愛,但到了後來,這些我們都不要了。五十年代以後,在歷次的政治運動中,表現最好的都是後來教育出來的,所謂積極分子,他們是最聽話的人,你讓我幹好事我就幹好事,你讓我幹壞事我就幹壞事。到了文革,我們的教育後果就體現出來了,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學生打老師,學生逼得老師跳了樓。從這個結果上評價,又可以說我們的教育是失敗了。
我們在教育中犯下的一個最大錯誤就是不把真實告訴那些受教育的人,因為我們的教育不是一個說真話的教育,所以長期在這樣環境中長大的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分不清好壞的人了。所謂分不清好壞,就是說我們的教育已經把一個人的思維訓練成了只能用一個標準去判斷事物,非此即彼。文革中學生打死老師、北京的中學裏學生逼得老師自殺的事已不是一件兩件。這說明我們的教育是失敗的。
謝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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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泳,山西人,1961年。畢業於晉中師專英語專業,曾任《黃河》副雜誌主編,著由《禁錮下的吶喊——1976至1989年的中國報告文學》、《逝去的年代》、《儲安平與〈觀察〉》、《教授當年》、《雜書過眼錄》。主要致力於進當代知識分子研究。現為廈門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