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laniaho, 04/23/09
在全球經濟危機的背景下,目前關於財政刺激方案的討論已經多如牛毛。前兩天恰巧看到其中一個比較特別的討論,有些感想。
事情是這樣的: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家David
Harvey,在二月份寫了篇〈為何美國的經濟刺激方案注定失敗(Why the U.S. Package is Bound To Fail)〉,引來曾在克林頓政府財政部做官的經濟學家Bradford DeLong的批評,Harvey隔天馬上提出反駁(也親自貼在DeLong的部落格),而DeLong依舊維持原論點,再回應了一段。
由於以下的內容可能稍嫌複雜,為了減少讀者迷路的機率,我先簡要呈現我的結論:
1. 爭論本身「有點」雞同鴨講。注意,我不是說整個爭論純屬誤會,我指的是「歪斜」,由於學科、學派不同導致雙方的思維並不在同一個層次上,交鋒因此呈現出歪斜狀。
2. 儘管稍嫌雞同鴨講,但雙方的立論都還算有內容,尤其是Harvey對中國的看法很有意思,也很值得商榷。
以下,我將先簡介雙方說了什麼,我對爭論本身的看法如何,然後談談我認為有哪些問題值得進一步思考。
第一輪爭論
先介紹Harvey講了什麼。
從標題可知,Harvey要談的主要是美國的經濟刺激方案之所以注定失敗的原因。Harvey指出,目前許多人都已承認,要拯救當前處於危機中的資本主義,就必須採行比目前的方案規模更大的、全面的凱因斯主義政策(增加社會安全支出、補助窮人增加消費、有形與無形的社會基礎工程、國家計畫等等)。然而,美國目前的鉅額財政與貿易赤字使其很難再從國外借錢繼續擴大赤字,加上流行的政治、經濟意識型態,使美國難以轉向真正有效的凱因斯主義方案。
與此相對,中國要實行此種全面凱因斯主義則容易得多。中國的財政與貿易有大量盈餘,融資無礙,國家計畫固為其傳統,增加社會安全支出完全符合其意識型態,基礎建設投資也還大有發展空間。Harvey並提出,當中國透過此種凱因斯主義,由過去的出口導向模式轉向內需主導的、某種進口替代模式之時,其金融資源將轉向國內使用,全球的原物料也會更多出口到中國,加速財富由西方轉移至東方的趨勢。此一變化,對美國繼續向全世界借債消費將造成打擊,同時可能造成美元暴跌,打擊美國霸權。
在這樣的(簡單)比較之外,作為地理學家的Harvey一開始就將其分析放進「世界體系的構造變化(tectonic
shift)」此一脈絡中,強調目前我們看到的種種危機現象其實是此一深層構造變化的表現。
什麼樣的構造變化呢?就是美國霸權衰落以及中國崛起。
Harvey引用了Arrighi的許多論點,指出目前已經出現了體系霸權中心開始由西方向東方轉移的徵兆,就連美國的
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也發表報告,認為在2025年的世界,美國雖仍強而有力,但已不再是霸主。不過,與一干中國崛起論者稍稍不同,Harvey認為中國這個霸主候選人,目前仍無能力與意願擔此大位,因此未來的世界將可能是充滿衝突與不穩定的多極體系。
以上就是Harvey原po的大致說法。那麼,DeLong的批評為何呢?相較於Harvey花了大量篇幅談中國,DeLong完全不談中國,而是針對Harvey說美國的經濟刺激方案可能融資困難這一點開砲。
DeLong認為Harvey的邏輯是:為赤字(經濟刺激方案)融資表示美國要從某處借錢,但美國人自己的儲蓄不足無法為赤字融資,而外國人又不願意再買美國國債,因為美國早已債臺高築。對此,DeLong引用Hicks的分析指出,問題不是美國能否為其政策融資,而是在什麼利率水平上,金融市場願意融資;美國債臺高築,不代表美國政府無法再借錢,僅表示美國政府將必須以極高的利率才能借到錢。
否定了「借不到錢」這一點之後,DeLong接著引伸說,
Harvey的看法要能夠成立,就應該是長成這樣:美國因為債臺高築,因此必須用極高的利率才能夠在市場上取得融資,但這將會對民間投資與開支產生排擠效應,如此一來,儘管增加了財政開支,但最後的總生產水平可能依舊沒有增加
(DeLong循凱因斯主義經濟學的傳統,將此觀點稱為「財政部觀點(Treasury View)」)。
然而,目前美國國債的利率並未上升。DeLong翻出美國財政部債券利率的數據指出,利率並未出現大幅上升,顯示美國並未遭遇嚴重的籌資困難。
DeLong認為,那些主張經濟刺激方案無效的人,其立論最終建立在兩個觀點上:第一,實際資源有限,增加名目開支將會造成通貨膨脹,把方案的效果吃掉;第二,增加國債發行將使債券價格下降、利率上升,排擠民間投資與消費,使方案實行結果無法增加總生產水平。這兩個觀點都是經驗性的,而目前的經驗證據都不支持這兩個觀點。
以上為第一輪。
第二輪爭論
第二輪時,Harvey一開始就批評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太過傲慢,獨霸經濟學領域多年,最後捅出了現在的危機,竟還不知反省。接著表明自己並非像DeLong暗示的那樣不懂經濟學,只不過並不同意新古典經濟學,而傾向左翼的經濟學傳統,比如不是去讀Hicks而是讀Joan Robinson。
關於利率並未上升的問題,Harvey認為這表示新古典經濟學理論失效,所以訴諸一些經驗問題來指責別人不懂經濟學。而且這並未回答他所提出的,目前東亞出口導向模式已陷入困境,中國與其他亞洲國家若轉向內需,將對美國造成何種影響的問題。
Harvey接著把在上述趨勢下可能出現的幾個問題再申論了一遍,包括美國國債利率未來可能出問題,刺激方案因為太小或無完整計畫而難以成事,各國興起保護主義等。
對於Harvey的回應,DeLong先耍了一段帶有馬克思主義詞彙的嘴皮子,大意是:某人說過,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歷史總是發生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當希法亭在1931年持「財政部觀點」,反對擴大赤字的經濟刺激方案時,那是悲劇;當你Harvey也持「財政部觀點」來主張歐巴馬的刺激方案注定失敗時,那是鬧劇。
接著,DeLong批評Harvey只是便宜地迴避了質疑,實際上Harvey的觀點就是「財政部觀點」。DeLong還引述Joan
Robinson批評Paul Baran的一段話,大意是說:
「馬克思主義者一向批評資本主義必然造成大規模失業,但凱因斯主義確實解決了此一問題,但馬克思主義者由於認為凱因斯是反動的,因此拒不承認凱因斯理論的正確之處,硬是要以錯誤的理論來主張凱因斯理論其實並不成立。」
此為第二輪。
我對爭論本身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兩者的爭論主要源於雙方的思維並不在同一個層次上。
Harvey其實始終是在「大論述」的層次上發言,所謂構造變化、世界體系霸權中心轉移等等固不待言,就連他談到美國凱因斯主義難成功、中國較容易實行凱因斯主義的地方,其實也是如此。
這種大論述可以幫助我們掌握歷史趨勢、深層結構,但在具體經驗層次,基本上是很難做出論斷的,很難依據大論述就直接說一定會出現或不出現什麼、某某事會如何,反過來說,也就很難做一般的經驗檢證;要做到這一點,通常需要更多的深度經驗研究,或是建立某種「中層理論」。
相對的,DeLong的質疑其實是在經驗層次。他並不質疑
Harvey的整個「大論述」,而是抓住Harvey論述中的一個片段,翻譯成經驗性命題,然後找證據反駁之。這是實證經濟學的標準手法。這種作法可以提出有意思的問題、幫助我們理解具體事物運作的一個方面,甚至檢驗某些理論的經驗面向,但對於深層結構、歷史趨勢等等多半無能為力,而且在要對經驗現象進行理論解釋時,往往必須構造出種種荒謬理論,或用套套邏輯的方法自圓其說。
從學科上來說,DeLong是主流經濟學,而Harvey是地理學,而且是歷史地理學 + 經濟地理學 + 地緣政治學。
因此,我認為DeLong關於「美國能夠為其經濟刺激方案融資」的主張短期(也就是目前可得的經驗證據)來說是對的,但任何讀完Harvey原po的人大概都可以理解,那並不是Harvey的重點,他的重點在於「美國衰落與中國崛起及其長期影響」這件事。至於凱因斯主義政策,以及中國轉向內需將造成美國融資困難等等,如他在原po所說,只是他大論述的一個例子;他說:Let me illustrate how this
unevenness is now working by way of a tangible
example。
由於大論述的本質使然,Harvey對於凱因斯主義這個例子的分析,在經驗上確實有漏洞(Harvey對於中國實行凱因斯主義轉向內需的分析,同樣有漏洞,而且可能更大,容後再敘),DeLong抓住經驗層次的問題質疑Harvey,有其道理。更倒楣的是Harvey原po的標題訂為「為何美國財政刺激方案注定失敗」,這就更給了DeLong緊咬經驗問題不放的理由。
不過DeLong指責「Harvey認為凱因斯反動所以是錯的」,顯然是誤解了Harvey。首先,看不出來Harvey在此有指責凱因斯反動的意思。Harvey的意思很明顯:全面的凱因斯主義可能可以救資本主義,只是目前的種種情況使其無法實現,Harvey在第二po中甚至提出「從資本家與經濟學家手中拯救資本主義」的說法,甚至可以說Harvey是在討論如何以凱因斯主義拯救資本主義(至少是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其次,如前所述,Harvey通篇都在大論述的層次上,壓根沒提到凱因斯理論本身的任何理論問題。
在我看來,Harvey這裡的耐人尋味之處反倒在於: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Harvey,為何是以救資本主義的姿態發言?
延伸思考
我認為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所謂「中國崛起」。
「中國崛起」,就經濟學而言,究竟所指為何?Harvey如何判斷世界霸權中心正在向東方轉移,而中國是下一個霸權的候選人?撇開政治、史地的層面之外,在經濟方面似乎是「中國人口多、市場潛力大」、「中國對外貿易盈餘巨大」等等。
在這個層面上,Harvey原po的問題有點類似A. G. Frank《白銀資本》的問題,不過是現代簡化版:人口多市場潛力大就代表有條件崛起嗎?那麼,印度為何不是下一個霸權的候選國家?貿易盈餘了,就代表中國在國際貿易中的主導力量提升嗎?Harvey難道不知道,中國在國際商品鏈中的低階地位,關鍵技術都掌握在外國企業手中,而且其出口有將近一半是外資創造的嗎?
再進一步限縮到Harvey對中國擴大內需方案此一例子的分析,Harvey顯然認為中國目前的擴大內需方案會是促成其崛起的一步,而且對於其他國家會有重大影響。Harvey在第二篇文章裡強調:…short-run moves have longer-term
consequences(well before that long term in which “we are all dead” as Keynes famously remarked)。
但是,Harvey這裡最成問題的,恰恰不是長期效果,而是就中國擴大內需這件事而言,其短期效果為何?當然,4兆人民幣不是小數目,中國官員也不是笨蛋,這麼多錢丟下去當然會有效果。我不是說中國擴大內需搞不起來或方案無效注定失敗,而是:其效果會是什麼?
Harvey的回答相對簡略,就是減少外貿從而減少流往美國的金融資源。轉向內需與減少外貿,某種程度上是一體兩面的事,因此Harvey也許沒錯,但要論斷擴大內需方案的效果,可能至少應該分析一下其方案的大致項目與內容吧?看看它所增加的內需是何種內容?能否持續?是否能夠提升中國的自主技術能力?對於目前僅佔中國GDP 35%
的民間消費能提升多少?大量投入固定基礎建設所帶動的鋼鐵、水泥、營建產能,是否又會造成未來更大的產能過剩?
凡此種種,可說是較偏向「質」的問題,可是Harvey原po的最大缺陷,在我看來,就是他在經濟層面的分析似乎都集中在「(流通)量」上,以致缺乏對於中國經濟內部結構動態的分析。沒有此一基礎,對於擴大內需效果的分析恐將失之浮泛。
從「質」的角度來研究,也許才比較能夠掌握中國的真實情況。
【Yotu論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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