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楊祖珺
「保衛釣魚台」運動發生時,我來不及長大,沒有機會直接浸潤在那些激發出日後台灣社會「統」「獨」「左」「右」動力頻仍的潮流之中。在那個唯「蔣公」是從的年代,上大學(台大)、(到美國)留學、賺錢、結婚、生子,是年輕人成長的標準答案。大二下學期的一個星期六,新聞傳來「總統蔣公」過世的消息,對著家中突然變成黑白播出的電視機邊哭邊想著:「中國完了!」記憶中,電視新聞好像也曾提醒「國人」為「蔣公」戴孝。那幾天,經常蹺課的我在「淡江文理學院」下山的路上,領到了一條黑布。為了真心誠意替「蔣公」戴孝,往後一整個月裡,連夜晚睡衣的左臂衣袖都不曾離開過那條黑布。母親的牌友在麻將桌上直誇我,母親有點得意地對她們說:「哪天她爸爸死了,不知道她會不會這麼孝順!」
1976年大學四年級以後,是主動也是被動,我接收到周遭愈來愈多朋友們的熱力,那些屬於在保釣運動過程中驚醒的生命力。透過他(她)們的生命力,從未離開台灣的我,彷彿也進入了保釣青年的文化行動── 在「保釣運動」做為符號的洪流中,時而在國共內戰的殘跡中翻攪,時而又進入了八國聯軍之後的「五四」情結;偷偷翻閱著三0年代的中國文學以及日據時期的台灣文藝,舊時的修辭用語與陌生的左翼人道,居然也能夠讓自己從二十年教育的「反共復國」以及「喝美國奶水長大」的文化中躍起,熱血沸騰而不克自抑。
二十一世紀回看台灣社會模仿美國式民主、進步的腳步,一九七0年代往往被認為是關鍵的年代。回溯一九七0年代的歷史時,往往只剩下從當權者角度(包含悲情政治),或者,以國家政治發展為目的的論述。至於那些真正得以讓「民主」與「進步」拼湊成落實現象的青年文化行動,那些隨機趁勢而起、主動多於被動的青年文化行動,不僅鮮少在歷史中被正視,甚至在威權與父權治理的慣例與習性中,不惜予以把玩與挪用。這種扭曲著青年文化行動在集結、轉折過程中不斷浮現的動力與能量的對待方式,經常超越了台灣社會左、右、統、獨的分別!
我喜歡聽保釣的故事,尤其喜歡聽「保釣」青年文化行動的故事!「聽保釣的故事」,曾經影響著我生命價值選擇的方向;聽著、聽著,也就從「保釣」之前,聽到了「保釣」之後…。然而,在一九七0、一九八0年代,有機會聽到保釣故事的青年並不多,即便在為數不多的「黨外人士」之中也是如此── 是現實政治的言論箝制,也是知識份子的自我限制。儘管如此,在一九八七年台灣政制正式解嚴之前,舉凡在台灣社會具批判性的團體及其行動,不論其構成的企圖及目的,幾乎都曾糾纏在以「保釣運動」做為青年文化行動的代表符號所蓄積的能量及其挑逗的政治慾望之中。
「保釣」所能翻攪的,正是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可能持續存有的動力與能量。對我而言:「保釣」是以動詞的樣態存在的!
以下條列式的陳述,是1977年以後參與台灣社會改造運動的心得。這些反思的片片段段,是我的「戰地」經驗。不打算將它們拼湊成曲,姑且用「間奏」的形式呈現:
● 社會運動,不應逃避左、右、統、獨議題的公開探討。
● 社會運動的進行,切忌將左右統獨議題上綱;這並不表示,個人不能擁有左右統獨的立場。
● 社會運動怎能區分成「激烈路線VS.溫和路線」,「體制內路線VS.體制外路線」或「議會路線VS.街頭路線」?這類便宜行事的區分,往往只有利於行事時方便騎牆。
● 社會運動,必須存在於所欲改造的現實政治系統之中;但是,社運並不是為了要獲得重新分配或換人管理的權力而生的手段。社運,是為了讓有再生能力的創造力,得以再行啟動的推動力量。
● 社會運動不需要侷限在既定的倫理、法條等等的規範之中。
● 小心資本主義及國族主義帶給社會運動的侷限,也請留意資本主義是由國家政治所規範出來的事實。
● 參與社會運動的過程中,有兩種極端,令我不知所措:企圖超越既有體制的侷限,卻落入虛無的深淵;執著於意識型態的理念,卻實踐出幽靈附體的「小法西斯」。
● (相對而言)理念的論述過多,將之置於社會場域進行個人生活方式或其他文化行動實驗的嘗試又過少。
● 社運的動員、組織、宣傳…等進行,居然也流於企圖將所有可能的動力,壓抑在一條鞭階層管理與控制的父權統治之下的特色。
● 注意、注意、再注意:不要(不能)一方面急於掠奪或收編他人的勞動成果,一方面又拒斥與人分享從不屬於個人的勞動果實。
● 被自己或他人稱呼為「社運人士」或「社運工作者」(我自己就經常這麼稱呼著),有些諷刺、有點荒謬、又有些悲哀。為了什麼樣的「社會」?「運動」什麼?…從專業分工的角度來看,「社運」既不是一種職業,也不具備控制職業的「工具」條件。這種應該承擔社會變遷的白血球功能,不應該屬於國家政治「專業」類屬的「工作」,難道除了透過現實政治革命推翻前朝而取得「職業」的位置之外,除了將之視為「NGO」,還有其他的路徑嗎?
● 不只是媒體才有的誤判:不是「學者」「專家」(尤其是律師),就有資格針對社會運動的主題發言;不是念「大學」(尤其是「台大」)的「學生」,到公開場合宣佈靜坐、絕食…,就是「學生運動」…。
● 撰寫宣言、公開連署、召開記者會…,這些都是社會運動可能展開的前奏而已。
● 「網路」,是一種助長小蝦米從暗處發聲、促進網際「說話」,從而可能彼此聯結「面對」大鯨魚,卻不見得能夠真正抗衡有權力者的一種非人的媒介。人際的溝通、協調與合作,依然在推動社會運動的目標上,佔首要的地位。
● 許多達成階段性目標的社會運動,其經費與人力的條件,絕大多數捉襟見肘,甚至處於匱乏狀態;其組織功能的發揮,也大多在實踐過程中,摸索調整而前進的。
……
註:本文為 楊祖珺 參與 2009年5月2日 ~3日由清華大學圖書館主辦之「一九七0年代保釣運動及其後續:文獻刊物的編印、典藏與解讀」 國際論壇的發言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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