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阿丙
由美國金融泡沫爆破而刮起的金融危機席捲全球,有評論指今次危機的嚴重性可能類近於1929年的大蕭條。金融危機的一大結果,是以佛利民為首的芝加哥學派時代的終結。市場並不是萬能的,無節制的貪婪最終會自我焚毀。危機湧現的同時,是兩種學派的回歸。一種是凱恩思主義的回歸,以今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為代表;另一種則是馬克思主義的回歸,正如老牌左翼歷史學家霍布斯邦在最近一次訪談所言,現在很多人看馬克思著作的,並不局限於傳統左翼,而是包括很多資本家,像股神巴菲特。此外,馬克思更被德國人選為影響當代最重要的思想家。歷史的終結言之尚早。
然而在這資本主義出現嚴重危機的當下,有以推動左翼運動為職志的朋友慨嘆,對香港不少投身基層團體的組織者而言,金融風暴的意義不過是處理多些個案,可對金融風暴的成因、影響、對資本主義和左翼運動的意義卻不甚了了。在此我想就當中問題提些粗淺說法,以期激起大家多點思考與討論。
金融海嘯是甚麼?
正如克林頓在早前華爾街日報評論所言,今次金融風暴,源於美國經濟在世紀之交喪失了早前的創富能力,只懂得把資金投放於房地產,當房地產市場出現問題,美國整體經濟便受重創。
那麼,為何情況會如此失控呢?亞洲週刊編輯咼中校曾撰文指出,美國的衍生工具在過去數年曾作驚人增幅,從2002年的100萬億美元,增至2007年的516萬億,當中債務涉40-50萬億。而美國的「天文數字」救市方案不過是7千億。看到這樣的數字,相信不少人會感到迷惑,那即是多少錢呢?拿個大家較易理解的說法,香港每年政府開支接近4千億港元,即約5百億美元。即一次救市便花掉香港14年政府開支,可是這筆開支被稱為杯水車薪。為甚麼?這裡用個類比,先把億字去掉,若閣下欠銀行4-50萬,7千元的作用不過是用來支付今個月的利息。難怪其作用僅是讓股市升兩天好讓基金經理乘機出貨。
那麼,衍生工具是如何數年翻上數倍呢?咼中校指美國投資銀行一般的槓桿比率是30倍,而雷曼的槓桿比更是40倍,若投資虧損2%,便血本無歸。林行止更指一些槓桿比率可達5-60倍。這樣的槓桿比,大概跟到賭場買大小分別不大吧!
金融海嘯的遠因是甚麼?
以上產生個問題,就是美國資金為何如此集中投放於美國房地產?一個常說因素,是科網股在2000年的爆破。香港其時也有民間諺語謂「high tech揩,low tech撈」,沒想到這也成了華爾街精英的共識,齊往房地產「撈」。
然而這種說法似乎不全面,尤其當美國作為全球超級強國,軍事、政治、經濟和文化實力集於一身,為何淪落至只能把資金投放於國內房地產呢?
在這問題,已故的英國政治經濟學者 Susan Strange也許可帶來一些啟示, Casino Capitalism (賭場資本主義) 是其成名作。 Strange既大肆評擊金融資本的無情掠奪,可更重要的是她分析掠奪背後的霸權狀況。資本主義霸權在此經歷了不同模式,在英國霸權年代,「自由貿易」背後是大英帝國的無敵艦隊,你若反對鴉片貿易?戰船與火炮最終自會令你屈從。
可這種以武力作為後盾的資本主義霸權,最終以民族主義的興起而沒落,代之而起的,是美國資本主義霸權。美式跟英式的最大分別,是軍事力量退居二線,改以文化霸權作主導,發展理論和市場主義作為文化霸權的內容,國際貨幣基金 (IMF) 、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成了宣揚霸權的仲介,讓一眾發展中國家,像墨西哥、阿根廷、巴西、馬來西亞、肯雅等爭相向發達國貸款發展經濟,預期投放大量基建的結果是經濟起飛。可結果更常是經濟只見短暫繁榮,期後巨額債務使國家陷入財政危機,國策被干涉,國家主權旁落,國民生產被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蠶食。
Strange於1998年去世,她所說的「瘋狂金錢」Mad Money在她去世那年達致頂峰,部份新興市場聽從市場主義者進言,對金融市場不加規範,結果財富被熱錢蒸發,如印尼股市跌半,便等同花十年經營聚來的財富被華爾街精英一掠而空。可Strange沒有看到隨後的反經濟全球化浪潮,IMF、世銀、G7成眾矢之的。這同時預示的,是Strange所言美式資本主義文化霸權的沒落。
這裡舉 Strange作說明,並不是說她就是推倒美式資本主義文化霸權的唯一重要思想家,像法國的Bourdieu,美國的Chomsky都同樣重要,此外像Naomi Klein, Michael Moore都對左翼思想的普及起重要作用。到了2001年,當世界社會論壇在巴西舉行,標誌美式資本主義文化霸權的正式沒落。也許這把克林頓沒有說完的話說了,就是為何世紀之交美國資本沒有了「創富」能力。
若從以上角度,可看到美國的金融危機背後一個不應忽略因素,是左翼理論與實踐的作用。即左翼在美國文化霸權上除魅的貢獻。
除魅過後?
美式資本主義文化霸權的沒落,並不是故事的結束,而是故事的開始。正如文章開篇所言兩個回歸,左翼理論在這處境下能有甚麼貢獻?我提出這問題是因為有感於左翼思想在資本主義的除魅上有其貢獻,可是在如何建構一個新社會上卻教人茫然。若把當今左翼跟凱恩思作比較,則一個是有願景而欠方案,另一個則是有方案而欠願景。就如哈維很重視馬克思的一個觀點,就是我們的需要與慾望都是資本主義模塑下的產物。我們的生產與消費,我們的貪婪、成就感、安全感都跟資本主義體制息息相關。左翼運動必然涉及整個文化與道德的重建與改造,甚至乎需要對整個正統馬克思主義的自我超越。例如資產階級跟無產階級的分類,若沒有文化內涵,兩者可以是沒有分別的,像對大自然而言,兩者同樣是貪婪的剝削者。如何重建左翼?只能說句:「路漫漫而修遠兮」!
早前斷續地看了些探討金融海嘯的書籍,想跟大家分享一下讀後感。其中一本是由一位在美國前房貸公司經理寫的,訴說美國近年房屋貸款的一些不合理現象。例如很多貸款人,本來信用不合格,貸款機構便透過「包裝」給他們加分,批出撥款,從而增加營業額。此外,在九十年代尾 (矛頭自然是指克林頓和格林斯潘),美國的財金監管機構跟私人企業關係越來越密切,制約功能不斷弱化。同時,財務評級公司(像標準普爾) 亦越來越向錢看,喪失專業、獨立判斷,給很多已經出現財務問題的金融公司予極高評級(動輒給等同美國國債的AAA),誤導投資者。
這些現象無疑都是認識今次金融海嘯的重要部份,但是我認為當中欠缺了一層問題探討,就是對美國資本運作轉變的探討。用黃仁宇的比喻就是我們要認清那個是洪流?那個是漩渦?不諱言,我會把以上現象視作漩渦。
這書讓我想起早前蘋果報曾指今次海嘯的成因在於美國政府貸款給窮人置業。這是很可笑的分析。文章說及貸款金額不過千多億美元,即是即使樓市跌半,數百億美元便能填補所有損失,如今數千億救市也於事無補,問題自然複雜很多。只會把問題諉過低下層,難怪蘋果在台灣被戲謔為「芒果亂報」。
另一本探討金融海嘯的書從美國的「借貸經濟」切入。此書以一個荒島作比喻,說島上有個美國人,不斷發欠條,好讓其他幾位亞洲人不斷勞動,供其所需。當舊債到期便發新的,並以其悠閒作為亞洲人的奮鬥目標。其論調只花了南方朔一句話便說完,就是「以債養債」。只是,此書把發達國跟發展中國家關係的問題意識形態化,把窮國供養富國說成一群「死蠢」的亞洲人為了富國的欠條而做牛做馬,實在過度簡化。這是一種變相的西方文化優越論(西方蠱惑聰明 vs 勤力死蠢東方) 。
這本書把問題意識形態化,隱藏了的是對美國資本主義霸權的制度考察。像《超級帝國主義——美國金融霸權的來源和基礎》作者 邁克爾.赫德森便曾對美國如何借助美元本位、透過貿易逆差和「不平等貿易」侵蝕各國財富作出深入探討。赫德森指現在美式資本主義的運作模式,是在美元本位下,不斷推出赤字預算,各國貿易順差的結果,是得到大量美元(在金本位年代可兌現黃金),本來這些美元應該可以用來買入美國資產,但是美國卻對很多賺錢或核心的資產採保護主義,結果大多美元不過買些債券(即欠條)。當美國得到這些回流的美元,便以「自由貿易」之名催促各國政府撒出公共服務領域(即de-regulation),進軍各國的醫療、教育、金融、農業 (如老布希發起的基因食物“革命”)、礦產、水務等產業 (像死蠢的香港政府出售領匯“還有更死蠢的李華明為其護航”,和快出場的「醫療所謂改革」)。這是極蠱惑的經濟模型,何止是「以債養債」,直是「用你的錢買你間廠」。絕!
當然,凡事總有兩面。美國想出如此「絕」的經濟模式,亦有其代價。這種信貸經濟模式塑造了美國社會各階層獨特文化。上至總統不懂節約,鬥膽不斷開辟新戰場(當年英、法等老式帝國就是被戰爭拖跨的);中層的企業集中於內需服務業,而不重視製造業(不同於當年英帝國的傾銷剩餘生產模式);下層民眾養成負儲蓄習慣(還在讀書便申請信用卡,先使未來錢);而華爾街(美國最重要的生財機器)的最大本錢,就是吸納資金,如何從吸納的資金生產出剩餘價值便成了華爾街精英的最重要課題(錢是借來的,若不能生錢便等同不斷蝕掉利息)。結果是華爾街資金背後隱含著不斷自我積累的推力,用馬克思的話(哈維在“Limits to Capital” 曾作詳細探討)就是“accumulation for accumulation’s sake”。哈維指出,正是這種「為積累而積累」的資本邏輯,顛倒了傳統的經濟邏輯。在傳統經濟,金錢是交換仲介,其模式是
C (ommodity)> M(oney)>C,以貨物始以貨物終。可在資本主義邏輯下,金錢卻成了目的,其模式便成了 M>C>M。故此,美國政府不斷軟硬兼施要求各國開放市場,進行私有化,撤銷金融管制,就是為了滿足華爾街資本的「為積累而積累」的資本邏輯。
當全球各國聽從美國的指揮棒奉行華盛頓共識,華府跟華爾街資本便成了完美的有機組合,讓美國吸納世間財。可是當各地對華盛頓共識起了質疑(像98年亞洲金融風暴後,中國的未開放金融模式和馬來西亞馬哈蒂治下高規管金融模式成了重要典範,很多國家不再讓金融業成為華爾街的自動提款機;或是普京治下的俄羅斯跟美國經濟保持距離;此外,反經濟全球化提出的「生命先於資本」、「社會需要高於利潤」等訴求都衝著華盛頓共識),「為積累而積累」的資本邏輯便成了華爾街資本的奪命符。當各國再難成為搾取剩餘價值的水魚,美國房地產便成了資本殺戮的戰場。美國金融監管機構或金融評級機構的墮落,資金一窩蜂湧進房地產,衍生金融工具的飆升等,都不過是美式資本主義崩潰這洪流下出現的漩渦。
若依以上分析,則早前美國會第一輪否決救市方案,把危機歸咎於於華爾街精英的貪婪,便似未觸及問題核心。個人的貪婪故是部份,但更重要似是制度設定,是美國政府餵飼肥了華爾街這條超級巨獸,侵噬別人之後是撲向自家後庭。
那麼,推崇市場的芝加哥學派到底扮演了甚麼角色呢?對不少左翼而言,答案大概會是:這幫人嘛,不就是美帝國主義的文化打手,為美國資本主義文化霸權服務嘛。可是,我對這種說法有些保留。我想說話的語境同樣重要。比如佛利民,他筆下的自由經濟常以香港作典範,當他的言說對像是美國,則當中便大有「放下屠刀」的意味。相反,對於那些言說並不針對美國,而是向其他國家推銷「自由」經濟的經濟學家,像不幸地跟雷曼同「姓」的雷鼎嗚,情況便不同了。請問對於美國自肥資本主義,閣下是無知嗎?希望是吧!不然你的主張便是極其惡毒了!俄羅斯普京聽從了赫德森的意見而在今次金融海嘯避過一劫,中國可栽得極其慘痛!!
對於真誠的市場主義者,他們期望透過市場而達致自由,可卻面對了一個難以克服的困境,就是自律問題,用經濟學語就是劣幣驅逐良幣的問題。雖常說市場自律,但實際市場卻是作為一種他律而運作,當然此他律無可避免地是一種軟性的他律。凱恩斯的回歸寓意甚麼?就是這種軟性他律背後需要一種硬性他律相配合。
相對而言,左翼回歸又寓意甚麼呢?對於很多左翼思想家,其問題意識都是跟隨資本主義的運作模式而開展。故此左翼回歸之受不少資本家青睞,實源於這些資本家不過想籍左翼思想查找資本主義的紕漏。最近看一位很另類的左翼思想家,他叫齊澤克(以前也看過他一些零碎觀點,像國家是虛妄的卻不應忽略其對抗帝國主義的意義,覺沒甚特別,章太炎一百年前說過了),倒用了跟主流左翼很不同的進路去思考問題。例如自律問題。在一篇名為「康得同(或反)薩德」的文章中,齊澤克便以康得討論道德意志的懸空作為開端,迂迴地展示此懸空如何在阿多諾和霍克海默的詮釋下被薩德的縱慾主義同化(若以資本主義作類比,就是資本家盡情剝削);然而,當這種縱慾(資本主義邏輯)被設置為普遍真理,現實的道德主體卻被無情否定 (如美國以外的國家都應該市場化),那便成了對所有道德主體的「閹割」,正是這種「閹割」,顛覆了阿/霍把康得和薩德等同的詮釋,從而把康得式的道德主體解放,讓自律成為可能。
正是這種另類左翼另開新徑,讓左翼思想不用作為資本主義的他者而存在與開展。舉個很現實的問題作為對應,當溫家寶叮囑特區吸取金融風暴的教訓,我們該怎樣理解這個教訓呢?我們是否仍以建立亞洲金融中心為最高目標,培養一班尖子,像華爾街的精算精英,以財技吸納全國財富,讓香港盡享榮華;抑或我們更需要一群對自己和他人負責,明白財富的意義更重要在於社會褔祉而不是聚歛(像那活於餓鬼道的榮智健),明白自律的要義就是良知的自我立法而不是跟從甚麼經濟學說或政治學說。我想,這是左翼重建應有的維度與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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