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http://www.udn.com/2005/6/13/NEWS/READING/X5/2729001.shtml

電話號碼簿　【廖玉蕙】

甚麼人的號碼該刪去？甚麼人的號碼該保留？我老是在重新謄寫新電話簿時，舉棋不定、搔首踟躕…… 雖然手機風行，但是，屬於我這個年代的人，恐怕還是相當仰賴紙本的電話號碼簿，一本小小的電話簿在手，人際與生活便能暢行無阻。

我的電話號碼簿裡，依然堅持留著父親的名字與當年家裡的電話號碼。父親過世業已十四年了，電話本幾經謄寫更換，就是捨不得將父親的名字抹去，彷彿一直留著，父親就依然活在身邊，當年的繁華盛況就不致隨風消逝。

每隔一段時間，便得從電話號碼簿裡畫掉或更換一些名字和號碼。屢屢在更換新本子時，總要對著舊本子發呆許久。人世間的變化在電話本裡最是歷歷分明，換工作的、搬家的、離開的、死去的……，無論畫掉號碼或刪去姓名，都代表著或大或小的變化，變化的可能是對方，也可能是自己；可能是環境，也可能只是心境。

剛自大學畢業時，朋友們都尚且年輕，人浮於事，電話號碼的更迭，最為頻繁。有些人，回回見面，都遞過來新職場的名片，電話簿裡的號碼改了又改；接下來，同學陸續走進婚姻，新添的筆跡大多是小家庭的新居電話；而隨著工作及人際的拓展，電話簿裡，陡然加進了許多新面孔，老同學的電話號碼逐漸被擠到最偏遠的角落，職場新識及生活上常用電話佔據了醒目的位置。迎新棄舊之間，總會面臨抉擇的窘境。換上新本子時，難免一番斟酌與掙扎，明明好些年已不相聞問，要將名字從電話本裡澈底刪汰，卻屢屢踟躕再三，心下悽

然。

最讓人傷感的，莫過於曾經密切交往的朋友，卻在某一個午後，發現已久疏聯繫，正面臨被從簿子裡刪汰姓名的命運。也曾經不甘心地再次撥下號碼，企圖喚回昔日的纏綿，卻在話題難以為繼的囁嚅困境後，懊惱地切斷。

甚麼人的號碼該刪去？甚麼人的號碼該保留？我老是在重新謄寫新電話簿時，舉棋不定、搔首踟躕。藕斷絲連的思念與客觀無情的現實兩相拉扯，心情好不複雜。那位一向隨傳隨來救急的鎖匠，雖然業已搬遷到遠處，卻因為已培養出患難情感而捨不得將他的電話號碼刪去；家裡水龍頭漏水卻滿街找不到修理的水電工時，鄰近已然倒閉多時的水電行電話便格外讓人懷念了。宣告仳離的朋友，在電話簿裡也兵分兩路，各自擁有新的符碼，而我總刻意將他們的名字仍舊擺在一起，期待他們在分別倦遊之後，還能再次相偎相依；尊敬的老師過世了，我拿起筆，卻遲遲不忍將他們的名字畫去，甚至還幾度習慣性地撥起熟悉的號碼；朋友遠走他鄉，隔著山、隔著海，友情隨著距離逐漸淺淡了，電話號碼的數目字變得又長又生疏，刪與不刪間，妾身千萬難。

有趣的是，壯年時從電話簿裡毅然被刪去的名字，卻在中年之後，逐漸回籠。小學、中學、大學的同學會，在初老之年，忽焉大舉展開。失散多年的朋友，紛紛重新編織情誼，上古的記憶經過歲月的磨洗，煥發成甜美無瑕的浪漫傳奇，一舉打敗近代積累的生疏。而可怕的是，這些重新回到電話簿裡的名字，有些並無法久居其位，甚至在不旋踵間宣告從人間澈底退位，徒留無限的憾恨。

小小電話簿，往往見證著人們一生交往的變化淺深，展閱電話本子，特別感受到滄海桑田的反覆與無常。在神祕的造物之前，誰敢夸言「人定勝天」！

【2005/06/13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