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慣性夢者。
這麼多年過去,我仍聽不見夢的跫音,ㄧ切都是默劇,沒有字幕沒有對白,甚至沒有劇本,只是在虛弱的感知裡努力去辨別一些混濁不堪的,或看清一切曖昧不明的;一切都很後現代,就算是夢裡的一個眼神、ㄧ場雨季、寫著名字的風箏、模糊的黑白照片,只要靈魂的開關打開,場景演員時間地點隨時能被切換、被挪移。唯獨不變的是,我無法以傾聽的姿態得到任何關於語言的線索。
這個城牆裡,所有的一切都幻化成遺失語言符號的老電影,我再三咀嚼捕捉到的、遺憾丟失的, 夢的電影不能倒轉,始終被一片悠長的柔軟海草緩慢地往前推送,以始料未及的姿態面對各種詭異時空,悽惻良久。
也因常在夢裡穿梭於各種被遺落許久的事景,有時彷彿以為,那些被攪碎而殘缺的夢境,是幾代以前真實經歷,甚或幾世紀以後的預言。無論在眩目的銀光裡、暮秋的草原上、微涼的溪河邊,親朋,陌生人、感覺似曾相識的臉孔,都會在夢境外ㄧ次次整理。只是,在夢境的複習中,那些耿耿於懷的細節卻怎麼翻攪都無法記起,特別是關於聽覺的信息。
無奈。難道是夢的棲息地總過於狹窄的緣故?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揭露的白色之城卓貝地(Zobeide)是依循夢境而建造的城市。「不同國家的人,都做了一個相同的夢。他們見到一個女人,在夜裡跑過一座不知名的城市……他們在夢中追趕她……,夢醒之後,他們出發尋找那座城市;他們一直沒有發現這座城市,卻遇見了彼此;他們決定建造一座與夢境一樣的城市……」
我們沒有能力建造一座與夢境一樣的城市,卻或多或少遇見過恍如夢境的真實;只是我的夢境失語症始終無法痊癒,並且病入膏肓地蔓延在每個夢裡。
本來是不在意的。
亟欲飛翔卻又徬徨之際,不安眠的夜裡見著癌末的祖父在杉木橋另一端,駝著身拄杖回頭以巡守的姿態環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似乎在等待什麼。我慌亂揮舞著手,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猛然驚坐起,原是一場夢,心情未平復電話鈴聲卻響起。
外頭父親來電,告知祖父病逝。
那是最後一場默劇。
現實中我蹲踞在靜謐與悄然裡,卻從未料到某天需要許多不屬於自己的聲音織起縝密的保護網。
我躺下,開了收音機,雙親合唱團的〈California dreaming〉吟唱又引領我進入某個夢中的小酒館。我成為不停收拾殘羹餘餚的女侍,無視於酒客們搖搖欲墜的囈語搭訕,繞過被各式酒類泡到爛醉的破矮桌,走向一位撫摸著玻璃球的蒙面女郎。
「隱者、命運之輪。」女郎抽出塔羅牌後並沒有說話,但當她抬頭仰望些什麼的時候,我也「聽到」她已經告訴我那些所謂的結果。
就像好友愛莉聽完我的夢,ㄧ臉不在乎地說:「很簡單阿!你不要封閉自己的耳朵,偶而聽聽外界的聲音嘛。」那時她已經是個掛著成串匡噹亂響的金屬耳環吐著菸圈的未婚媽媽。
「輔導室那些歐巴桑那套心理學我都會背了啦,她們哪知道我要什麼阿,妳阿,趕快夢一些明牌給我發財養小孩比較實際。」
有時候兩個不同世界的人,給彼此的意見總是一針見血。
多年後又做了同一個夢,小酒館已打烊,吧檯瀰漫著衰敗腐爛的氣味,蒙面女郎頹坐在矮桌邊。我忽然伸手揭下她的面紗。
「是我」。她開口。
「是你。」我也開口。
是愛莉。
拚命壓抑某種不祥的預感。
一星期後,輾轉得知愛莉的死訊。
我發了場高燒,昏睡中過往夢境都聚攏一起,所有人爭先恐後向我發聲,在混亂中。愛莉領著我ㄧㄧ擺平所有騷動,穿過所有鬧哄哄的街景,來到那座杉木橋。
祖父還在那兒。
「別再老是關起門來,發生什麼鳥事都沒人知道。」傷痕累累的愛莉依然用眼神傳達給我這樣的訊息。正茫然思索她說的是我還是她自己的時候,她已隨著祖父消失在橋的盡頭。
終究沉默,因為給不起如此洶湧的哀傷,所以抗拒給予罷。生命有了裂痕是永難平復的,用無言來悼念是唯一的解釋。我從不放棄,但也不強迫自己對於夢的某些進展,是故至今,我仍聽不見夢的跫音,ㄧ切都是默劇。
即便如此,夢的意義等同於食疏,是我逐夜反覆進行中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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