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嬰兒房傳出響亮的哭聲,親朋好友爭相探視,「長孫女」的身分對我而言,是個有些沉重卻榮耀的身分,雖然那是個重男輕女的年代。
當我出院回到家,曾祖父得知我的性別,輕輕瞄了我一眼,隨之搖搖頭不理會我,在媽媽及其他家人眼中,我還是最寶貝的小公主,可惜因體質關係,無法喝母奶及牛奶,苦了當時貧窮的家境,非得去買白米研磨成粉末,調成米糊始可填飽肚子。
在我六個月大的時候,母親準備幫我換尿布,發現一身僵硬且皮膚呈灰黑色的我,嚇的不知所措,趕緊送埔里基督教醫院,開始我與生死搏鬥的日子。
經過繁雜的檢驗也查不出病因,因缺氧剛長的幾顆門牙,深深的插入牙齦,已經無法開口,要用湯匙用力掰開才可餵食,親朋好友來探望看我,總是心疼的淚眼汪汪,不知道我何時結束生命。
住院期間都是祖母在照顧,父母因農忙,要到天黑時才會趕到醫院,祖母要爸爸將一座山賣了支付醫藥費,可惜我的病情一直沒有起色,讓家裏經濟陷入一片苦境,母親哭著央求祖母,讓我離開人世,別再花家裏的錢,祖母問著主治醫生病情,知道怎也救不活我,祖母只好跟母親吩咐:「去幫她找個好風水,希望她下輩子投胎到好人家。」
父母請風水師在墓地,挑個風水不錯的地方,付了錢作記號,寫下我的名子,兩人相望默默流淚,家族的頭一胎孩子如今保不住,叫人情何以堪。
天漸漸黑了,護士看著我被重複插針的左右腳踝,到處佈滿針孔的痕跡,再也找不到一個完整的地方可以打針,搖搖頭愣了許久,祖母心疼的說:「這孩子算是跟我家沒緣分,這些日子多虧你們的照顧,針就別打了,讓她少帶個傷痕離開。」護士只好依著,點點頭放下手上的針筒。
主治醫生跟家人商量許久,經過家人同意,要將維持我生命的氧氣罩拔除,一手拿著死亡證明書準備填寫,看著我微弱的呼吸,已經無法支撐僅有的生命,當醫生即將下手結束我的生命時,祖母尖叫一聲:「等一下!不要拔,拜託你不要拔。」此時在旁的家人淚流滿面,日夜照顧我的祖母早已崩潰,醫生遲疑了,祖母央求著:「天已經黑了,可以明天再讓他離開嗎?」醫生無奈的回答:「好吧!」
我全身還是因血液缺氧,變的僵硬而呈現黑灰色,這半年來祖母日夜無微不至的照顧,這最後的一晚,我依然昏迷,無法對她老人家微笑感謝,祖母擦著淚望著我,口中嘀咕著:「孩子天亮之後,你就可以解脫,祖母希望你一路好走,找著好人家投胎,有個健康的身體,...」說著說著竟不自覺累的睡著了。
在夢裏,祖母乖巧的坐在她祖母旁邊閒話家常,祖母的祖母牽著她的手叮嚀的說:「孩子生病這段日子辛苦你了,醫院無法將病治癒,千萬別氣餒,在我們家後頭山上有一種草藥,長的不高,葉子圓圓的,通常長在石縫邊,在那顆大橄欖樹下就有,快去把全家叫醒,大家一起找比較快,找到後將葉子搗成汁餵食,孩子就可以痊癒。」
祖母由睡夢中驚醒,趕緊騎著腳踏車回家,叫醒全家人,一同尋找夢中的草藥,如願的在後山大橄欖樹旁摘到,一切都如夢所指引般順利。
祖母回到醫院偷偷將搗成汁的草藥,用湯匙柄將不見血色的牙齦扳開,勉強的將草藥汁灌進口中,每兩小時灌一次,直到天亮,醫生準備依約拔掉氧氣罩時,竟發現我的眼珠子,會跟著醫生的身影移動,高興的直說:「怎可能?活了!孩子活了!」聲音大聲、雀躍的叫著,立即請院長趕來,院長準備了一個大紅包給我,握著我的手:「孩子,奇蹟發生了。」於是我就這樣出院,活了。
在成長過程裡,常聽母親提及的這段往事,此刻正躺在加護病房的祖母,我心絞痛的好幾天無法成眠,祖母八十三歲了,昏迷中還強要她配合抗生素跟病魔搏鬥,好想幫她老人家加油,我卻說不口,兩天洗一次腎之後,血壓就急速下降,急救之後,祖母一臉倦容,我看了百般心疼,卻無法幫她加油,我知道祖母累了,我在耳邊跟她說著:「知道您累了,別牽掛我們,去天堂享福吧!我的命是您救的,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我,祖母謝謝您,下輩子我還要當您的孫女,你要記好我的模樣!」她似乎聽到了,眼睛怎也睜不開,手卻微微顫抖,我知道祖母一定聽見我說的話了,之後就再也沒醒過來。
這些天一有空還是去醫院加護病房陪她,看著一直不斷急救的祖母,我決定勇敢的跟父母說:「放過她老人家,別再折磨她了,希望她一路好走。」但誰也簽不下放棄急救的單子。
我知道家人該放手了,放手是為了讓她老人家鬆口氣,而我心目中的巨人~祖母,永遠都會活在我心裏,一直都會。
後記:這是雨季真實故事。(文章修訂於96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