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上路
我們幾乎從沒划過舟,行前上課鉅細靡遺,從如何穿救生衣、防水裙(註:防水裙是專為海洋獨木舟設計,可封閉坐艙,防止海水灌進舟裡)?該如何拿槳?如何划槳?如何操作舟尾的方向舵(rudder)?特別認真有耐心。
「如果翻舟,整個人沉溺海裡該怎麼辦?」
最要緊第一步,就是把套在艙口的防水裙鬆開,藉著救生衣浮力,想辦法浮出海面。第二步是設法攀趴到(已翻轉的)獨木舟上,這樣至少不會溺斃,也暫時不會凍死。第三步難度相當高,就是在那危急困厄、全身濕透情況下,還要處變不驚,設法把獨木舟180度扳轉過來,然後坐進舟裡。如果槳沒丟,就划回岸上。若無法把舟扳正或找不到划槳,那就只好坐以待斃,在原地等待救援了。
「如果夠幸運的話,就會被經過的船救起來。」
「那,如果沒有任何船經過呢?」
「Well,很難說,任何狀況都有可能發生,只好隨機應變、自求多福了……」在辦理租舟手續時,得要簽署一份同意書,聲明若發生意外乃至死亡事件等,所有後果要自行負責,一切法律責任均和租舟公司無關。
老實說,生平第一次簽下那樣的切結同意書時,嘴角雖仍掛著笑,心裡卻感到有些發毛。彷彿自己正要開始展開一場生死未卜的電玩遊戲。只是這次並非在虛擬世界裡探險,而是玩真的,一旦把命用光,將無法重來。
有幸成為首次向艾德租船的Chinese,也難怪他會說我們「不尋常」(pretty unusual)。或許像我們這種「把吃苦當吃補」又偏愛人跡罕至的荒野,真的是與眾不同的怪咖吧。
●如何駕馭逾百斤的獨木舟
我們租的雙人獨木舟,由堅硬塑料做成,船身堅固耐磨,且顏色鮮黃利於拍照。若說有什麼缺點,就是船身很重,沒裝任何東西就有96磅(約43公斤),隨便在舟裡塞些東西,輕易就超過百磅重。
船重的好處是重心低穩,不易翻船。缺點是,我們一起抬,也要先喊「一、二、三」一鼓作氣,才能很費力地把空舟抬起。踉蹌往前,才拖走幾步,就覺得手痠不已。再硬撐幾步,手握得好痛,不得不「砰」地把舟重重放下,頓覺腰好像快斷掉似的。原本仗著自己體力耐力都不錯,以為多鍛鍊幾次就習慣了。後來才發覺,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只留下足印,不留下任何痕跡
冰河灣有各項規則,譬如每日上廁所的規定。荒野區當然不可能有廁所。我們之前在其他國家公園如優勝美地學到的經驗,是找個離水源夠遠的地方,用鏟子往下挖個深坑,排泄後,再用土加以掩埋。
但冰河灣卻大不相同,園方規定不管是健行客露營客或划舟客,都要在開放的「潮間帶」大小解。潮間帶或稱潮汐區(intertidal zone),就是海水漲潮到最高(高潮線)和退潮至最低(低潮線)之間,露出的海岸地區。換句話說,就是讓漲退的潮水將排遺帶走。而用過的衛生紙,則需原地燒掉。
試想若換在台灣或加州,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敢在「開放空曠」的潮間帶如廁,那不就一覽無遺了嗎?而且感覺很不衛生。但在冰河灣無人荒野,此法卻是對自然環境影響最小的最佳方式。
除了如廁,連三餐炊煮也要在潮間帶進行。因潮水來回漲退,就會把食物碎屑和味道一起帶走了。
●小心熊出沒
另外,冰河灣各項規則中,也提到如何防範野生動物──特別是熊。譬如尋覓合適營地,若有新鮮熊糞或清晰熊腳印,均表示有熊出沒,要避免紮營。而紮營時,帳篷、炊事區及熊罐貯存位置要形成一個大三角形,三者間距離至少100碼(約90公尺),除了熊,還有鯨魚、海豹等常見野生動物,都要依法保持適當距離。
不到半小時,如同上了一堂生態教育課程,受益匪淺,比閱讀一疊資料更明白易懂。彷彿已走過一趟冰河灣的原始荒野,懂得如何因應任何突發狀況。
●乘風破浪,心也跟著翱翔
拿著許可證、熊罐、地圖、潮汐表等資料,走出小木屋,眼前一片曠藍靜謐的海灣,夕陽餘暉映著波光粼粼。當晚紮營巴雷特海灣營地,就在VIS西南原始森林裡,是個很乾淨的營區,鬱綠杉林聳立,樹幹附著翠綠青苔,地面鬆軟泥土鋪著一層天然針樅葉。深吸一口沁涼空氣,滿是森林芬多精與泥土青草的芳香。很難想像,這塊地區在兩百五十年前仍覆蓋在厚厚的冰河底下。
翌日清晨被清脆悅耳的鳥聲叫醒,海灣薄霧瀰漫,預告天氣將轉晴。迅速拆帳打包完畢,用公園免費提供的兩輪手推車,把所有家當運載到碼頭邊。待啟程時間一到,連舟一起搬上船。公園遊船除了載運一般遊客北上觀賞冰河,也載送露營者和划舟客進入荒野。遊船駛離海灣限速區,即鼓足馬力一路向北,往冰河灣深處急駛。
乘風、破浪、碧海藍天,何其賞心悅目!難得天氣如此晴朗,看天空海鷗飛翔,我的心也跟著翱翔。
●前途未卜,一切全靠自己
換上防水膠鞋,下了船梯。甲板工作人員身手迅捷,將獨木舟抬起,我們在岸邊高舉雙手接住近百磅重的舟,費力抬到岸上。再接過工作人員傳遞下來一袋袋野營家當。
遊船乘客在船上倚著欄杆看熱鬧,盯著我們一舉一動。或者因為我們是唯一的東方人,人們臉上寫著好奇,似乎還流露出讚嘆。面對前途未卜的旅程,一切全靠自己,說不緊張是騙人的。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裝出很瀟灑勇敢的樣子,向熱情圍觀者揮一揮衣袖,微笑道別。
汽船馬達再度轟隆作響。目睹遊船愈行愈遠,成為一個小點,終至消失無蹤。四周變得空曠沉寂,剩下風聲與浪淘拍岸聲。此刻面對茫茫大海,伴著相依為命的一只孤舟,竟有壯士出征前「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感。
行前儘量精簡裝備,就怕裝不下。結果仍花了近兩個鐘頭,才把所有家當一件件塞進三個狹小密閉舟艙。當時正值退潮,見潮水逐漸後退,急得加快手腳,邊打包邊將舟往海裡推,讓舟身浸在淺水中,如此才能藉由海水浮力移動舟身。否則一旦潮水退去,獨木舟將「擱淺在岸」,有如千斤重,使盡力氣也絕不可能移動分毫。
好不容易打理完畢,踩進水中,雙雙坐進舟裡。拿起划槳,抵著淺灘底,用力一撐,再順勢一划,終於向遼闊的大海前進。
●茫茫冰海中,有我一葉舟
我把相機放進防水袋,掛綁在面前舟板上,隨時可取出拍攝沿途景物。文堯坐後艙負責操控尾舵方向,胸前掛著GPS和等高線地圖,以便隨時定位。
這是我們有生以來首度嘗試獨木舟荒野之旅,起初很新奇,真的好開心。划舟感覺和坐遊船很不一樣,因為和海水幾乎同一平面,一邊划槳,一邊看著面前舟頭奮力破浪前進,很有臨場感也很有成就感。身子上下隨波蕩漾,任浪撲打舟身。生平不曾如此貼近大海,隨意一伸手,就能一掬滔滔浪花。
誰知,轉瞬間風勢愈來愈強。待發覺時間不早,要加緊趕路時,啟程時那份愜意浪漫的心境,整個不見了。記得行前規畫路線,文堯在地圖上比劃,說從下船處往西橫渡一海灣,再穿越兩個小島,然後往西北划進史基摩灣(Schidmore Bay),再找個有溪水的地方紮營,就成了。
聽起來很簡單,事到臨頭,才發覺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正因獨木舟平貼海面,視野只高出海面一些些,放眼望去,遠方長著綠樹的,肯定是陸地。但哪個是小島呢?哪個是大陸呢?根本難以分辨!
拚命向前划,一直用力划,費盡力氣划得手痠不已,比慢跑還累,卻仍像在原地踏步。大海依然遼闊,遠在天際的對岸,看起來仍是那麼遙遠!
划行速度龜慢,也就罷了。那個風,迎面撲至,卻愈颳愈強。風聲颼颼作響,順勢捲起浪花。浪濤不斷撲打獨木舟,還愈打愈猛,放肆潑濺,不僅整個袖子,連身上救生衣都被濺溼。而坐在前座的我首當其衝,迎著強風大浪,不禁想起電影《鐵達尼號》女主角在船頭伸開手臂的場景,只不過那份浪漫,在此刻已漸被驚惶和恐懼取代。
冰河灣的海,又冷又深。從一開始我就怕翻舟。舟翻了,不是怕會溺斃,而是怕會失溫凍死。為了脫離險境,只能一鼓作氣,繼續拚命往前划,划得手痠氣喘不已,仍馬不停蹄划向史基摩灣口。好不容易在白浪滔滔中,橫渡深闊海灣,靠岸休息。
晚飯是簡單的脫水登山食物,鋁箔袋注入熱水,十分鐘就好。這是出發以來第一頓晚餐,嚼著香噴噴食物,看著岸上密密樹林,我暗自祈禱著,這風浪已夠嚇人也夠累人的了,老天別在此時再開個玩笑,突然跑來一隻熊!
晚上八點多,夕陽暉映平靜的海面,勾勒遠處一層層青綠山巒。天邊大片雲彩被渲染成絢麗晚霞,海水粼粼蕩漾著一道道金色波光。貼臨海面划行,自己彷若一隻天鵝,滑翔於瀲灩波光中,輕輕漂浮盪漾,為眼前綺幻般的自然景色深深動容。
想到不久前處身驚濤駭浪的驚心動魄,和此刻猶如人間仙境的絕美景致與閒情逸致,真有如天堂與地獄之別。
(本文作者目前定居加州,《冰海一葉舟》一書近日由台灣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