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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時事、新知 、歷史、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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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面對大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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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7月10日發表的“五十年來家國kk我看台灣文化的精神分裂症”(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針對民進黨當局“去中國化”的文化立場提出質疑,在台灣引發了一場數十年來不曾見過的激烈的文化論辯。在兩個多月的論辯同時,台灣發生了幾個值得大家關注的事件:政府文官考試用閩南語出題,引起客家族群抗議;中國歷史在教科書?堻Q編入“世界史”而非“本國史”……
對政治與文化在台灣如何痛苦地拉扯,本文也許提供了一個參考。
邊境
我在一九七五年飄洋過海到美國,半年之後有機會從美國到加拿大,在密西根的邊界,只要走過一座橋,就是加拿大。站立在橋這頭,望著那一頭,別人輕輕鬆松晃過去,我的心?堳o有無限的震撼:怎麼有國界是這樣的?國與國之間不應該都是難以逾越的汪洋大海嗎?出國不就是“出洋”,不就是“飄洋過海”嗎?外國不就是“海外”嗎?
在政治封鎖的台灣長大,我潛意識中以為所有的國家都是“孤島”。
游泳
到了美國,一個美國同學知道我來自台灣就說:“那你一定很會游泳?海泳?”我愣住了,覺得他問得很奇怪,我不會游泳,而且,不會游泳的人很多;甚至於在南部漁村生活的10年中,很少見到村人在海?奡慦a。他為什麼認為來自台灣的一定很會“海泳”?“因為台灣是個島啊。”他倒覺得我很奇怪。
背海的人
後來我到了希臘,到了塞浦路斯,到了馬爾他島,到了菲律賓,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看見很多很多的人在海?奡慦a,外國遊客和本地村民的老老少少都有。我也學會了游泳,同時想通了為什麼四邊是大海的台灣許多人不太會海泳。
在長達38年的戒嚴時期?堙A台灣的海岸線不是海岸線而是警戒線。從14歲到23歲我住在一個漁村,晚上睡覺時聽得見一陣一陣海浪撲岸的聲音。當孩子們三五成群到海灘上去撒野的時候,總有荷槍的士兵來驅趕,槍上有亮晶晶的刺刀。晚上,海灘更是禁區。成人經常在海灘上痛哭,撒紙錢,祭奠死於海難的親人。為了“安全”,通訊器材嚴格管制,漁民遇到颱風時無法求救。在“大門反鎖”的社會?堙A天災其實往往是人禍。
成長在大海邊,可是對大海的印象很少是明媚的椰子林、豔麗的珊瑚礁、縱身大浪的舒坦狂放;比較多的是:節制與恐懼。
對大部分的人而言,大海意味著自由,機會,創造,資源,力量,海闊天空的萬種可能。靠海的港都往往萬商雲集,或是縱橫天下。對20世紀的台灣人而言,大海,卻象徵著隔絕與孤立,危險和威脅。談到“台灣海峽”這個詞的時候,立即的聯想不是海闊天空的遨遊--從台灣海峽到巴士海峽到神秘浩淼的墨西哥海灣,海峽是開啟全世界的一把神奇鑰匙。不,“台灣海峽”所激起的立即聯想是“兩岸”,以及“兩岸”這個詞所蘊含的巨大的滯礙、艱難、困境。台灣人不是歌頌大海、面對大海、擁抱大海的人;因為歷史的特殊發展,我們是背對大海、面向島嶼內陸的人。
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內陸”,但是歷史的制約使人們習慣內陸思維。只有商人,因為利之所趨必須超越界線,任何人為的界線,他們不斷地試圖駛向大海。上世紀70年代的零件商人或者21世紀的大企業家,都在面對大海,可是備極艱辛,因為他們背後的社會,是內陸思維的。晚至1981年,台灣人才有出島觀光的自由。
高雄有一個世界級的海港,可是到今天市民都不能隨興去港邊冶遊,看遠方日出,看萬國船舶,去張望世界,把大海變成自己生活的院子。
2002年我看見金門的許多防風林仍舊用警戒線圍起,警告的牌子上畫著骷髏,寫著“地雷”。馬祖有些海灘上還牢牢插著看起來極其險惡的防止登陸的銳利木樁。
譬如“綠島”兩個字,對任何人都應該是一個美麗的地名,讓人聯想海鷗的雪白、森林的濃綠、地衣的清香。可是對我們,想到火燒島政治犯,想到柏楊的眼淚,想到壓迫和殘酷。大海,對台灣人而言,仍是陌生的,不可親的。多年的“閉關”,使我們習慣性地背向大海往內注視。如果說,海洋通常可以孕育出一種比較開闊、大氣、對外在世界充滿求知興趣的外向型文化,那麼,歷史所塑成的是,今天的台灣有海洋,但是並沒有海洋文化。
政治解嚴易,觀念解嚴難
任何有一點知識的人走一趟台灣的海岸線,都會看得出這個島上的人與大海疏離到什麼程度。海泳的人稀少不提,海岸毫無節制的開發利用,各種工程凌亂地切割海岸,抽沙填海,工業污染,海岸線節節後退,土地流失劇烈,這個四面都是大海的島嶼,至今沒有宏觀的永續的海岸專法,也沒有保護海岸的專責機構。恐怕世界上找不到另一個海岸線這麼長的島嶼對於自己的海岸會輕忽到這個程度。
這種輕忽凸顯的是,政治解嚴容易,心靈解嚴、觀念解嚴不容易。只要台灣人繼續把海岸與“軍事重地”聯想,只要刺刀的陰影、孤立的不安、危險的暗示,仍然盤踞心?堙A只要把大海依舊想象成一堵孤島的巨大黑牆,台灣人就會繼續地遠離大海,背向大海,換句話說,就是用戒嚴時期的心態面對自己、面對世界。在這種內視心態的指導下,譬如說,“統獨公投法”是否透過會成為全島焦點,而海岸法卻無人問津。
戒嚴鎖國,扭曲了我們對大海的認知,疏離了我們跟大海的關係,窄化了我們的世界觀。心靈解嚴,意即認識到這種扭曲的存在,重新體認自己的海洋環境本質,建立開闊的海洋文化。大海,原來不是一堵死牆,而是一條活路,意味著自由,機會,創造,資源,力量,海闊天空的萬種可能,可以為我們招來萬商雲集,可以帶我們縱橫天下。大海,是島嶼的無限延伸、家園的流動翅膀。
就如同“綠島”,需要人的努力和時間的洗滌,才能回到它的真實本意。當珊瑚礁、熱帶魚、湛藍的海水印象漸漸加深,而政治迫害的恐怖和殘酷的記憶漸漸淡去,“綠島”就又是一個“綠色的島”了。解除了觀念、心靈的戒嚴,我們才可能重新看見大海本色,才可能把背對大海的內視眼光收回,轉身面向大海,開闊遠眺。
文化是大河
眼光一放遠,什麼都不一樣了。“綠島”需要解禁,“大海”需要解禁,“中國文化”更需要解禁。
“五十年來家國”的主旨是:建立台灣文化的主體性要用加法,不是減法;要把浩瀚深遠的中國文化吸納進來,為我所用,而不是將它排除。在多篇反對的文章?堙A我看見兩個突出的論點,一是,中國文化等於封建、落後、霸權統治,所以應該排除;二是,中國文化等於精英文化,與台灣所擁抱的流行文化、大眾文化、鄉土文化不相容。
中國文化等於封建、落後、霸權統治嗎?中國文化只是精英文化嗎?
或許我們可以參考哲學家卡爾-波普對西方文化的說法。他認為,與其說西方文化是由基督教思想構成的,不如說西方文化是由反基督教思想構成的,因為西方文化是一個正反思想不斷矛盾、激蕩所形成的過程。它今日的相對開放也是長期的反抗、磨合、激蕩和衝擊的結果,不是它所“固有”的。中國文化難道不也是這樣嗎?中國歷史只有一半是統治者寫成的,另一半卻是由反抗者、異議者、離心者寫成的。有秦王,就有荊軻;有漢武帝,就有司馬遷;有曹操,就有禰衡孔融;到了近代,有慈禧,就有譚嗣同;有蔣介石,就有雷震。中國文化?堙A“文死諫,武死戰”的為“諫”而死一直是一種超越統治權力的信念。
更何況,儒家之外有道家,道家之外有佛學;更何況,連儒家思想本身都是一個兩千年來波濤洶湧不斷辯論、不斷推翻的過程;更何況,相對於漢族有無數其它民族,相對於中原有各方的邊緣邊疆,相對於大傳統有種種的小傳統,相對於朝廷有層次複雜的民間,相對於知識精英有強悍旺盛的鄉土風情、流民習俗、遊俠傳統、娼妓傳奇、庶民文化、流行文化。有聖人孔丘,就有流氓盜蹠,莊子更認為盜蹠可能比孔丘還“正統”。顛覆傳統的莊子難道不是中國文化嗎?激烈地要打倒傳統的五四運動不也是中國文化嗎?反傳統不是任何傳統的不可分割部分嗎?
文化是大河,吸納無數支流的湧動,河?埵陸f流、有漩渦,有靜水流深之處,有驚濤駭浪之時。不歇止的激蕩和衝擊形成一條曲折河道,就是文化。文化不是一塊固體,無法被“一言以蔽之”地描述為封建霸權或者精英文化。但是為什麼在今天的台灣那麼多人看見“中國文化”這四個字就起這樣的聯想和認知呢?
供在權力的神桌上
難道不是因為,過去50年?堙A國民黨把“中國文化”的大河,用意識形態僵化成一小塊固體,將它神聖地供起來,而引致許多人今日的反彈?難道不是因為50年來政治權力,國民黨對文化扭曲、疏離、窄化,使得我們即使政治解嚴了,還是以戒嚴的心靈在看待文化?如果說,當年國民黨和以往的多數統治者一樣,把本來是多源分流的文化湯湯大河抽取其有利於鞏固權力者縮減成一個簡單的固體,那麼今天民進黨用閩南語考試等等作法,是不是在做同樣的事情,把文化大河窄化縮小成固體,供到另一張權力的神桌上?
我可以了解民進黨試圖把樹枝扭回來的心情,可是,強扭的話,有一天他放手時,樹枝又會強烈地彈回去的。如果艱辛學習了50年之後,人們所學到的不是認識到文化的大河本象,反而是把原來的固體換成另一個固體,只是在固體的表面塗上不同的藍藍綠綠的顏色,讓文化繼續為政治權力與意識型態服務,讓“海岸線”繼續做“警戒線”kk台灣根本就沒有解嚴。
大海其實不是圍牆
“綠島”已經在海中綠了幾萬年幾億年了,不是只有那50年的悲情。“大海”白浪淘盡古今日月,不是只有那50年的封鎖。“中國文化”與希臘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並列人類文明遺產,大河滾滾,不是只有那50年的小小的堵塞。時代在考驗台灣人的是,我們有沒有智能擺脫歷史的制約、政治的禁錮,看見大海其實不是圍牆,中國文化其實不是哪一個政權所塑形的固體;有沒有智能以文化的本質、本象來思考問題,討論未來?
如果能夠,我們馬上就會發現,當我們去除了觀念的戒嚴,心胸開闊到能夠正視中國文化這條大河,看見大河本色,我們會知道,大河也能招來萬商雲集,也能帶我們縱橫四海。如果我們的母語是希臘語或印度語或希伯來語,我們難道不去擁抱那古老浩瀚的大河文明嗎?源遠流闊的漢語文化是人類文明史的少數主流之一,而我們湊巧是漢語的使用者,這豈不是一種智能秘籍的饋贈?
懂得漢語,有如手中握著一把鑰匙,容許我們開啟一扇不輕易開啟的門,進入大河,泅泳其中。台灣良好的教育基礎、小康的經濟體質、民主開放的價值結構,使得我們從大河出來時,很容易創造出新的花園。故宮的藏品kk不管政治的爭論kk使台灣成為世界博物館重鎮。雲門把台灣的名字帶出去,是因為雲門讓世界發現了中國舊傳統最活潑的現代詮釋。蔡志忠的老子漫畫可以用各國的語言進入國際市場,是因為他讓人們發現東方最古老最精英的文化其實也可以最現代最通俗。
當我們不用這把鑰匙時,別人會用的。臥虎藏龍和花木蘭讓好萊塢用了;三國演義讓日本人用了,用得爐火純青,使玩電腦遊戲的歐美少年人人熟悉劉備、呂布、諸葛亮,甚至間接促銷了《三國演義》小說原著的英文版德文版。文化的輸出換取利益的輸入,用的卻是中國文化的資本。
2008和2010年就在眼前,前後好幾年,北京和上海都將是全世界的焦點kk北京人和上海人將怎樣把中國文化的資源利用得淋灕盡致?對錯好壞是另一回事,但是他們知道手?埵釦牓_匙是確定的,鑰匙將引發的風起雲湧是可以預測的,中國文化更加速地成為國際資源kk不管你喜不喜歡kk是可以料見的。面對這樣的前景,台灣是順勢搭中國文化的便車、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呢,是把臉轉向島嶼內陸拒看呢,還是,繼續爭吵國文作文要不要廢考、用漢語還是通用拼音、公投像不像“文革”?
台灣文化的核心精神
台灣文化要建立自己的主體性,恐怕不僅只在於我們所樂談的歌仔戲、布袋戲、宋江陣、烽火砲或者放天燈。這些都是重要民俗技藝,我們要全力保存、發揚,但是它們不是源自大陸,就是和大陸各地方極其相似。
我相信台灣文化的主體性必須建立在自由民主的價值觀上。以民主自由、開放多元為最高價值,優先次序就會很不一樣:海岸法可能比公投法還迫切;根本解決原住民的劣勢處境、對原住民文化與生存哲學謙卑地去了解和學習,還給原住民平等和尊嚴,可能比改不改“國號”來得重要;公民素養的培養、全民藝術教育的落實,基礎科學和高科技的研發,經濟政策的徹底國際化以提升競爭力等等,可能比在教科書?堶蚹嚝?史急迫重要得多。
歷史當然可以修改,但是,在一個自由開放的社會?堙A歷史的修改要經過長期的論辯與溝通之後而行。那個尋找共識的過程就成了凝聚社會的力量。
歌仔戲還是京戲,閩南語還是北京話,民進黨還是國民黨,都是表面形式罷了;如果開放、寬闊、容忍、多元的價值不成為文化的核心內容kk譬如說,如果台灣人覺得從大陸偷渡來臺的孩子們落水溺死是活該,如果還是以一個新的固體取代舊的固體,僵化狹隘依舊,觀念戒嚴依舊,閉關心態依舊,我不知道談台灣文化有什麼意義。
綠島是綠島。大海是大海。中國文化是文化。讓我們心靈解嚴吧。
引用網址:https://city.udn.com/forum/trackback.jsp?no=1620&aid=25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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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全球化了的我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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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了的我在哪裡?
早餐吃完麥當勞,看了CNN,穿上義大利西裝,再開著德國車……,你的二十四小時,是擁抱了全世界,還是被全球化所淹沒?全球化影響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是什麼力量在「轉化」?
作者:龍應台 2003.12.15 ╱天下雜誌第289期
我的二十四小時,在我自己的生活裡,到底「全球化」到了什麼樣的程度?
早點,往往是牛奶、麵包,奶油果醬,或者是麥片雜糧,像餵馬吃的。邊吃早點邊讀報。看你人在哪個城市,先讀當地的報紙,可能是香港《明報》,可能是台北《中國時報》,可能是新加坡《聯合早報》或是《法蘭克福匯報》,但是有幾份國際的報紙是不管你在哪裡都會找來看的,譬如《國際先鋒論壇報》,《亞洲華爾街日報》,或者聽BBC的廣播,看CNN的電視報導。
用完早餐,進到浴室沖涼;洗髮精的品牌-不管你是在北京還是香港台北紐約,大概都是同樣那幾個國際品牌。連衛生紙都是︱︱咦,衛生紙難道是高科技嗎?坐在梳妝台前,發現你的化妝品,不管你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任何一個角落,夜市那幾個品牌:法國的、美國的、日本的……。我是對名牌衣服沒有感覺的人,如果講究穿品牌服飾的話,那麼衣櫥一打開,入眼也是那幾個熟悉的名字,法文、義大利文、英文。
食跟衣是這樣了,那麼住、行、育、樂呢?
住,一個宜家的家具就把每一個公寓,不管是墨西哥城還是上海、是赫爾辛基還是洛杉磯,都「統一」了。出門坐車,別說是汽車就那幾個固定的選擇,連不同城市的地鐵都是幾個公司的產品。別說家具、汽車等等商品已經全球統一,連城市的樣子都一致了。
所謂街道家具-馬路邊的路燈、公車站牌、廣告設置、人行道設計等等,都變成了全球企業的產品。都市的景觀和建築,透過國際競標,由少數全球化的建築師與開發商運作,造成面貌相似的大城市。
食衣住行如此,育與樂就不一樣嗎?我在吃了歐式早點之後,開著德國品牌的汽車,駛過法國公司設計的街道,到了一個英國建築師建造的美術館大樓,去看一個新的當代藝術展。很可能是一個多媒體的影音展,用錄影機、照相機所攝下的現代感十足的光怪陸離的人生影像。很有意思,但是如果這種展看多了--譬如你已經看過多次的義大利威尼斯展、巴西聖保羅展、土耳其伊斯坦堡展、德國卡賽爾展、韓國光州展等等,你會有一個疑問:儘管藝術家不同、地理位置和國家文化不同,「現代」的解釋卻大同小異、似曾相識?
看完展覽之後,也許還有時間進了書店。這個書店一進門的地方大概就擺著《哈利波特》,在香港和台北是正體中文版,到北京和新加坡是簡體中文版。如果是在馬德里,會看到西班牙文版。在柏林,會看到德文版。不管在哪裡,不管什麼文字,反正都是《哈利波特》。
晚上,很可能去看個電影。要避開好萊塢的全球產品可不容易;「鐵達尼號」或者奧斯卡印記的「臥虎藏龍」在馬來西亞的鄉下或是倫敦的市區裡都看得見,有如麥當勞的標準菜單,「全球同步」。
如果不想看電影,留在家裡懶惰地看電視,會看到什麼呢?我最近搬到香港,電視一打開,剛看見片頭,孩子就說,「這個電視節目我知道。」同樣的電視節目,美國製片的,在德國放映是德語,在西班牙放映是西班牙語,到了香港就是用粵語發音。人可以到天涯海角,全球統一了的食衣住行育樂跟著你到天涯海角。
睡不著嗎?想吃一顆安眠藥,你會發現,連安眠藥也是全球一致的。頭疼嗎?止痛藥也是全球一致的。養魚嗎?你餵魚的飼料來自一個國際連鎖商。要快遞東西到外國去嗎?DHL或是聯邦快遞,不管你是在北京、台北、法蘭克福,處理方法是一樣的。發生了法律糾紛嗎?需要人壽保險嗎?國際連鎖的律師事務所、全球連線的保險公司,正等在你門口。不僅只是食衣住行的物質,還包括育樂的文化價值和觀念,在全球化的運作下,都成為統一的商品,滲透了我的二十四小時,令人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或者正面地說,全世界在我的手指尖,為我所用。
在一百年前梁啟超那個時代,知識份子談所謂的「西學東漸」。西方的影響剛剛來到門口,人們要決定的是究竟我應該敞開大門讓它全部進來,還是只露出一條保守的縫。
在一百年後的今天,所謂「西學」已經不是一個「漸」不「漸」的問題,它已經從大門、窗子,地下水道,從門縫裡全面侵入,已經從純粹的思想跟抽象的理論層次深入到生活裡頭成為你呼吸的世界,滲透到最具體的生活內容跟細節之中了。
然而什麼是「全球化」呢?這個詞其實是有問題的。影響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是什麼力量在「轉化」誰,誰被誰「化」掉啊?滲透到我的二十四小時生活細節?堥茠滿A難道是印度或埃及或阿拉伯的影響嗎?
全球化裡的不安
不是的,仔細看這二十四小時的內容,代表「全球化」的東西中,其實百分之九十九是西方的影響,是西化,然後再細看西化的內容,譬如說物質的品牌,非常高的比例是美國來的東西。所以對我們而言,所謂全球化的內涵其實是一種「美化」的過程。
因為全球化挾帶了大量的美國化,所以許多歐洲人對全球化也是戒慎恐懼的。激進者甚至於訴諸暴力,對他們認為象徵全球化的符號-星巴克、元首高峰會議、麥當勞等等,進行抗爭。
人們所憂慮的,一方面是資源的壟斷-韓國甚至有農民以自殺來凸顯全球化所帶來的本土產業枯竭問題;一方面是價值的壟斷,因為價值被包裝成為商品,隨著跨國企業的操作,似乎威脅到本土文化的獨特性和完整性。
當德國的某一個報紙因為經營不善而可能被英國報業集團收購時,德國總理親自出面斡旋,為的是不讓外資進入本國文化的領域。報紙塑造輿論、傳播價值,更是文化的敏感神經。
在我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對「全球化」第一次發生「戒心」是在一九七五年剛到美國時。在台灣讀大學時,教英語的美國教師會要求每一個學生選一個英文名字,因為她可記不得幾十個中文名字。於是一整班的學生都變成了Dick、Tom、Harry;我的名字叫「Shirley」。
到了美國,我開始教美國學生英文寫作。面對二、三十個美國學生,很難記得誰是誰,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把人名和臉相配起來,認得了。於是我回想,為什麼教我的老師沒坐下來花時間,把我們的中文名字記住,反而讓五十個人都為她的方便而改名呢?
這難道不是文化的傲慢嗎?有了這個認識之後,「Shirley」從此消失,被「Lung Yingtai」取代,而且不是「Yingtai Lung」。二十三歲的我覺得,你美國人可以學著發中國名字的音,你可以學著去記中國人的名字和他的臉,你也可以學著知道中國人是把姓放在名字前面的。
一九七五年,我還沒聽過「全球化」這三個字,但是對於所謂文化「交流」事實上是「流」而不「交」的現象,已經覺得有點懷疑。
隨著跨國企業的發展,文化是商品的趨勢愈來愈明顯。我這一代幾乎是看洋書長大的一代。去開國際筆會的時候,在這樣一個各國作家匯集來談國際和平與文化平權的場合裡,我這讀洋書長大的人就發現,你可以和大家談莎士比亞、歌德、托馬斯曼、海明威,但是你不能談曹雪芹、莊子、韓非或張愛玲,因為,文化商品,大半是單向輸出。
有一天我想買本德文版的「道德經」給孩子,走進法蘭克福最大的書店,到哲學部門,找不到;文學部門,找不到;政治學部門,找不到。最後在哪裡找到呢?Esoterics「神祕學」!老莊孔子的書,和風水、日本化的禪宗、生肖、氣功、太極拳放在一起,做為同類商品。
我們的書店會把柏拉圖跟西洋占星術歸為一類嗎?不會,但是我們有可能把非洲最嚴肅的小說和非洲的「野獸大觀」或者「食人族奇譚」放在一起。不是嗎?
所以全球化是一個既讓人歡迎又讓人不安的現象。文化,還有人們安身立命的價值,都和商品一樣一卡車一卡車卸貨,直接送入家門。歡迎,因為我們突然多了選擇,不管是洗衣粉的牌子還是政府的型態;不安,因為這種選擇往往是強迫性的-雖然我們或不感覺,只不過是強勢推銷的產品,不見得是對我們最好的;更因為,選擇往往破壞了家裡原有的秩序-伊拉克人究竟要不要歡迎美國士兵帶進來的文化和價值呢?為什麼要又為什麼不呢?
這種不安對第三世界的知識份子是很熟悉的。我曾經遇見一位印度作家,談起我們年輕時知識的啟蒙過程,發現我們都是美國新聞處的「受惠者」。在那個物質與精神都匱乏的年代裡,美國政府透過組織和金錢,有計劃地將美國價值觀全球輸出。你說它不好嗎?對於我們民主開放的追求,它是有重要貢獻的;說它好嗎,它又包藏著其他的目的,也限制了我們對未來的想像。
那麼,對全球化的戒慎恐懼,和對國際化的追求,有沒有矛盾?你不是一直呼籲要國際化嗎,那麼為什麼對全球化又不是一心地擁抱?
北京、台北、香港
國際化跟全球化兩者之間有著非常關鍵的差別。全球化,在我的理解,是商品-包括物質和精神商品-的無遠弗屆;身處亞洲,我們往往是那「輸入」的一端,備受影響,當然要無比的謹慎。國際化,是對於國際有深入的了解,掌握知識,從而發展出一種與國際溝通和接軌的能力。
當你進入香港的網頁,你發現它用洗練的英語、生動的畫面、完整的資訊,很有效地讓外人馬上認識這個城市:它的歷史、它的特點,哪裡好玩好吃,哪裡可以帶孩子去。
當你進入台北的網頁,障礙馬上就出現:英語彆扭,內容乾燥-應該是精彩的城市導遊的地方,竟然是對觀光者沒有太大意義的政府組織結構。當你進入上海網站時,你發現,畫面比台北活潑,設計也比台北對味,可是,一點進去,內容是空的。
進入香港機場,視線所及之處是精美的巨幅廣告,活潑的英語告示,光潔現代的商店,完善的路線指標。進入桃園中正機場,突然安靜下來,好像到了「鄉下」;英語少了,廣告少了,指標少了。雖然整潔明亮,可是空曠寂寥。(B:應該說是很破舊落後....)
進入北京機場,就連「鄉下」都不是了。牆上是空的,客人第一個看見的東西是高懸在海關頭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入境管理條例」。人們進入香港時,整個機場營造一種興高彩烈的氣氛告訴你,「香港是亞洲的世界之都,我們歡迎你」。進入文化最深厚的北京,劈面給你的第一印象卻是冰冷嚴厲的管制法令,犯了什麼什麼法的人會被遞解出境云云。(B.註:上海的浦東機場可很不一样喔!去看看就知道了....)
就文化內涵而言,香港其實是最薄弱的。相較之下,台北的人文風景最活躍,北京的歷史文物最豐富、創新企圖最旺盛,但是,在國際舞台上的演出-不論是參與或者是觀光客與人口的比例,香港卻是最高的。台北和北京都不太懂得要如何將自己的內涵呈現出去。我們說,香港最「國際化」的意思就是,香港比較懂得用國際的語言和手段「呈現」自己。
所以國際化是一個呈現的能力。但是不要誤會為那只是表面的包裝和行銷。就譬如學習英語,一個把英語的文法學得爛熟,語彙背得特多的人,不見得會使用英語,因為語言的背後藏著習俗和價值;不懂得這些習俗和價值,是不可能真正掌握一個語言的。可以正確地拼寫出democracy或者civil society的人,不見得會用這兩個詞。或者說,會使用這兩個詞的人,所懂的絕不只是這兩個字的拼寫或發音而已;字後面有千絲萬縷的歷史脈絡。
同樣地,當我們所謂懂得國際的呈現方法,一定意味著懂得國際的內涵-文化的形成、政治的發展、市場的運作、競爭生態的改變、新思潮的湧現等等。掌握了對內涵的了解,心中有一個標準,才可能知道如何呈現可以達到目的。
誰要二手的感動?
有了這個標準,「閉門造車」的可能性就減低了。我們會比較知道要做什麼才能和國際「接軌」。一個讓人看得懂得網頁、一個讓人覺得親切的機場,一個城市讓人看得見它的美好、認得出它的特別,都是「軌」接得好不好的問題。可是接軌的意思,是把自己的軌道和別人的接上,以便於將自己的貨物輸出。軌道,與國際一致,火車裡的貨物,卻要求獨此一家,否則,沒有獨特風格,誰要你的輸出呢?
如果我們有優秀的文學作品,那麼國際化就是懂得如何將這些作品推銷全球,譬如哈利波特的全球化。但不是讓我們的作家模仿哈利波特的寫作。如果我們的石庫門、四合院文化是一種獨特的美學,那麼國際化就是懂得如何保存這個美學而且將它發揚光大,吸引全世界來欣賞它。
國際化的意思,不是把自己掏空,更不是把自己的內容換成別人的內容。道理何其簡單:誰要你模仿的、次等的、沒有性格、沒有特色的東西呢?
巴黎要跟紐約競爭,會把自己的老房子老街拆了去建和紐約一樣的高樓大廈嗎?那會是一個笑話。人們不辭千里去看古羅馬,是為了什麼?人們不辭千里來看北京城,又是為了什麼?是為了來看北京的超現代高樓或者法國人設計的模仿巴黎香榭里舍的王府井嗎?
我們的建築,已經找不到自己的詞彙。我們把土地和城市提供出來,讓別人實驗他的詞彙,馳騁他的想像。我們的音樂走西方交響樂團的路線,走不出自己的路。我們的文學,有一點國際輸出,可是其中有相當的比例不是漢語的精華,而是滿足他人獵奇心理的投其所好。我們的視覺藝術,要界定自己的「當代」,還有困難。
我的問題是:你要求有中國自己特色的、獨立的「當代」,請問那個土壤在哪裡?當土壤非常薄的時候,創造出來的東西,當然除了性的大膽、文革的恐怖、毛的譏諷之外,就是西方的模仿,不論是建築或是音樂。而你可能被接受,只不過因為你是「神祕」的中國,所以拙劣也可能被當做觀賞的物件。我覺得我們要對自己非常苛刻地追問,要有自己「當代」的花朵出來,請問你的土壤在哪里?
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看看林懷民的雲門舞集。林懷民接受的是美國現代舞的訓練,開始回到台灣去創建舞團時,自己就已經很清楚了自己的位置,他說,「我如果只是跟著美國現代舞這樣走下去的話,到最後就只不過是一個現代舞團罷了。」於是他開始深入中國的古典和台灣的生活:京劇、楚辭、太極拳、書法、台灣本土誕生的歷史、鄉土信仰裡的「怪力亂神」……。最優雅古典的和最生猛原始的,都成為他創作的泉源。有一次在維也納看雲門演出。民間信仰的乩童,經過現代舞的詮釋,上了舞台。「魅」的原始文化和「去魅」的理性追求相互碰撞;林懷民其質在實驗、在尋找,他自己的「當代」。
另一個例子是譚盾。和林懷民一樣,譚盾在國際的「軌道」上尋找自己的「火車」。他回到自己的鄉土,用現代的眼睛從湖南古老的巫文化和儺藝術中探索新的意義。最新的創作組曲「地圖」演出時,波士頓交響樂團設立網站介紹楚文化的根源,短短時間內就有二十萬人次上網閱讀。
雲門舞集成為蜚聲國際的亞洲舞團,和全世界最傑出的舞團做激烈的國際競爭。譚盾和全世界最優秀的作曲家競技,他們都嫻熟「呈現」的手法,在國際的「軌道」上奔馳,但是他們「火車」裡載的,可不是美國現代舞的模仿,也不是廉價的東方情調。不是每一種實驗都會成功,不是每一個尋找都有答案,但是林懷民和譚盾都明白:國際化,絕不是將自己的庭院拆掉,將自己的傳統拋棄。
把鐵軌接好,讓外面的火車送貨進來,同時讓自己的火車開出去,盛滿自己的東西。但是當「國際化」被誤解為模仿和抄襲的時候,我們的城市就逐漸失去它自己的面貌,走到哪裡都似曾相識。我們的音樂和藝術,帶來的是二手的感動。
國際化是設法將鐵軌鋪好,找到銜接的地方,卻不是把火車裝進別人的貨物。傳統從來就不是死的,死的只是我們自己的眼睛。傳統永遠是活的,只是看你當代的人有沒有新鮮的眼睛,活潑的想像力,大膽的創新力,去重新發現它、認識它,從而再造它。
因此,在全球化排山倒海而來時,最大的挑戰可能是到底我們找不找得到鐵軌與鐵軌銜接的地方,也就是西方跟東方,現代跟傳統,舊的跟新的那個微妙的銜接點;必須找到那個點,才可以在全球化的大浪裡,找到自己真正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吧。(本文為作者在北京現代文學館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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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世界觀的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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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uhlmeier:剛結束旅行两岸三地的上海、香港與臺湾.返回僑居地. 这六個多星期的時间里,每當與親朋好友聊起时事....個個心中对於臺湾目前的社会情況,總是感慨萬千......
身为第七代在臺湾土生長大的我,对於龍應臺女士所寫的面對大海的時候一文,很多部份個人有很深的認同感.臺湾能有今天得來誠屬不易,在不進則退的世界激烈競爭潮流下....怎么样以更寬容的思考格局去開展未來,是目前全民最重要的課題. 身為島國的子民是該同心協力,为維護这片土地及人民的共同利益而努力,讓它能永續經營........而不是自相殘殺般的內耗沈淪!
人出了島国才深深地感覺到自已的無知......有比較才知道自已的不足.
多出国觀摩,也許看到的不再只是抬頭井上的一片天.......認知、觀念、處事行为的胸襟或許会寬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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