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嚴重意識到自己即將到達三十歲這件事。 本來沒什麼大不了,因為除了偶爾需要盛裝打扮時懊惱外貌不夠賞心悅目外,我幾乎視年齡於無物。而這個下午,是密友P與中醫檢考奮鬥的最後戰役,我完成索然的午餐儀式回到家,煩躁著隔天又得上班這件事之餘,想起P在焦炙的空氣中攜刀持槍揮砍著著關於數年寒窗消化不良的滿腹藥草知識,能否破繭而出,就憑這一役。
曾經彼此並肩越過充滿青春熱情的年代,如今我的人生她無力理解,她的人生我疲於參與。早已明白生命裡多的是那些事與願違。從前面對明天總是初生之犢,現在遭逢命運只能見招拆招,充滿冒險精神與熱切夢想的年歲我們卻從未忘記,只是暫時放棄。那樣的時光已隨記憶留存,那什麼時候冒險精神與熱切夢想會回來?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想著想著,我倒在床上頭暈目眩起來。感冒、胃炎、生理痛、蕁麻疹……老被一些瑣碎的症狀襲擊,明明還算輕熟的年紀,卻孕出一個比更年期婦女更無力的皮囊,然後想起即將也要進入熟成中年的起點,我正站在青春的分水嶺上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都要三十歲的人了,一事無成,勉強撐著不擅長但能糊口的工作,沒有愛人沒有歸宿,聽到某同學結了婚、得了文學獎、升職或升官,也僅是淡然地說著恭喜,喜怒嗔癡已然被麻木輾過的日子逐漸堆疊成塔。
但我明白,自己隱隱期待一個生命中不得不的變動,使我有理由有藉口脫軌而不被道德桎梏安上罪名。
我慵懶地看著午后開始熱辣成一片浪,掉進窗櫺的陽光每每記錄日子的流轉。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內為人熟知的名作〈日出‧印象〉那種隱光之外的一片灰藍暗綠如果可以拿來印證P,那麼這位酷愛睡蓮的大鬍子先生另一幅〈日落的海景〉則完美詮釋我內心隱約浮動不安的色調。畫裡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孤帆遠影航向永遠無解的終點,中年又不中年的徬徨,不經意間已經把槳搖到背後,暗示你已經開啟一條邁向老朽的不歸路。
拘謹的上升處女之於我,變動只能在心底默默演練,大刀闊斧地執行非我本行,也因為如此才讀張惠菁,一個勤於繕寫人生細緻變動的作家。
她在《給冥王星》裡提到,平時無病無痛,到了上海居然成為過敏的人。她用病痛快速體現環境變動,而我用病痛提早印證年紀。這其實都不是什麼嚴重的肉體過失,只是精神一但走樣,連一點莫名不適,精神都宛如患上絕症般煎熬難耐,你是灰的世界是暗的,生命總是對不起你,緩慢擴散開來的憂愁始終在腦海盤旋,無法著陸。反覆讀著書寫環境與心境遷徙過程的文字, 可能是另一條岔出的心靈出口,讓生命多點亮光,多點白色。因此我讀書時的背景音樂,早期很Bossa Nova,現在轉彎成療癒系,像Brian Crain〈安眠曲〉專輯中的〈Summer〉(中文譯為安靜的午后),琴鍵轉換乾淨輕快,柔軟舒服的和弦,中年前期恐慌的鎮定劑阿。
P考完後打給我,我說抽空來散散心,盡情吃喝無妨,我請客。曾經在不經意中遺忘與摯友G的約定,直到他的死訊傳來,才驚覺那原本極易達成的微小承諾,一旦錯過便渲染成洗不去的污漬。我不想在以後的人生以不停擦拭汙漬過活,因此以這種心情對待P。
思緒浮浮沉沉間白日光景過眼如煙,煙波裡乘載著困惑與徬徨。
一個什麼也未曾覺醒的下午,掛念著密友的下午、重讀張惠菁《給冥王星》的下午,聽著Brian Crain潔淨鋼琴曲的下午,只想起幾個月後即將邁入人生的第三十年,隱約懂得什麼是多愁善感,什麼是傷春悲秋,什麼是人生無常的下午。
那個瞬間,覺得自己不再百無一用,獨特的個體與情感無法取代。愛戀或憎恨,健康或殘缺,幸福或失落,那是命運給的功課,我知覺故我在。
把莫內放回書櫃裡。我想,是時候該換換夏卡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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