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正常人來說,我是個「睡眠不正確」者,無誤。
不記得那一年起,我再也無法順利完成每一場睡眠的儀式。並非失眠,而是入眠的過程總崎嶇多夢,或顛簸著心神反覆著入睡的標準步驟,時間一長,總疑心魑魅魍魎之類偷魂攝魄,使我無法以定靜的姿態休憩。因此羨慕某位友人,總是一覺到天亮的理所當然,而我,不停遭逢數個屢遭切割而殘破的夢境而無力抵抗,每每在困惑感中醒來,睡去,再醒來,再睡去。
睡眠本是一種放空,用以排除情緒荊棘與肉體桎梏,將自我身心還諸太虛;而夢境,則是將回憶與夢想,愛憎與痴怨,甚至無法界定、歸類的訊息在另一個精神空間裡重寫程式,一路倒帶、快轉,甚或逸出軌跡,在自己無法辨識的時空中迷途,面對連堅毅如我都無法理解的劇變。
有次向朋友談起這狀態。
朋友說:「你太多愁善感了,這樣不好。」
「多愁善感是無法治療的。」我攤了攤手,也只能坦然接受這困境本身的困境。
並非排斥入夢,只是困窘於無法辨識夢本身隱含的訊息,如果一個夢擁有一個 ( 或許多 ) 密碼,那麼,我的夢自始都是亂碼。可能我其實根本不是堅毅的人,也或許正因我不是堅毅的人,才能在夢裡赤裸裸地被劇變擊倒,如電影院裡被劇情牽動靈魂的觀眾,看著頹圮而驚悸,看著荒漠而感傷;而幸福與快樂,從不在夢的選項裡。
跌跌撞撞撐過一些時日,幾年前的深夜,在報紙副刊讀到江凌青〈奔波〉:
「睡眠太像溺水,每次醒來都是又一次的逃生,肩上還披掛著水草與貝類」。
浮動的心剎那間幾乎不能自已,就像要陷溺在那樣的文字流沙裡無可救贖,憶起夢境,多是鋪天蓋地的深灰、滅頂般的漆黑,或六零年代的蠟黃,胸腔如被韁繩緊緊勒住,頭暈目眩,只好求醫。診間裡,醫師說:「你似乎有自律神經失調的狀況,記得放鬆,不要讓自己壓力太大,多聽輕音樂,飲食正常,睡眠要充足。」
然後換成中醫。
中醫師診斷後微微皺眉:「你血壓偏低,還有心悸,不要吃太多刺激性食物,如過甜、過油、咖啡因、冰辣食品少碰,還有,盡量避免熬夜」。
我雖一一點頭應允,只是生活常規都壞軌了,大都無法付諸實行,內心並且有一個遙遠聲音告訴我,不是這些原因,全都不是。我只是想好好睡一場,沒有夢,或一個完整的夢,而不是被肢解分屍的夢境碎片,將忘記將孟婆湯喝完就急著上路的記憶殘影,湊成好幾世未竟的願、未解的結,夜夜向我索討,我卻不得了願與解結之法而勞心焦思。
後來某天或許是看開了,或累了,忽然有個「不想對抗與理解」的念頭。夢就夢吧,不明白的就讓他不明白,該明白的最終必然有答案。從此依然多夢,但在夢境裡闖關成為另一種遊戲,夢裡破不了關,人生一樣這麼過,困擾生命的其實是現實生活而非夢與睡眠。我睡,我夢,我不是佛洛伊德。
我現在只是安於夢的夜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