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永遠十五歲～苦小鴨的故事

「迷信」、「成見」所造成的悲劇，真是可怕，幸而………

下班的時候，公共氣車真是擁擠，好不容易擠上了車；尚未站穩，車又開動了；差一點，我又摔一跤。

「老師！您坐！」面前一個少女站了起來，微笑、親切的對我說。

我道了聲「謝謝！」就坐下了，也接受了別人羨慕的眼光。但是，看著讓座給我的少女，再也想不起來她是誰。她，微黑俊俏的面龐，長髮垂到苗條的腰際；抱著幾本洋裝書。一定讀大學了……但，她是那一班畢業的？我努力的在想，想，還是想不出來……

「老師！您一定不認得我了！」她像是猜中了我的心事，微笑著對我說：「我是王華玲，是初二、仁班的，老師記不記得？」

「哦！妳是王華玲！？」我驚奇的說：「不是我的記性壞，而是妳變的太多了！真是女大十八變，妳讀甚麼系？」

「外文！」她說著就去拉鈴：「我到了，老師，再見！」

王華玲！？看著站在車下的她，我回憶著：苦小鴨王華玲！這怎麼可能是她！？那時，我還在ｘｘ中學教書，與初二、仁班的導師夏綠安同在一個辦公室裡。夏綠安老師，剛從師大畢業，教書、管學生都非常認真。她住學校的宿舍裡，個別輔導學生也非常方便。她尤其注意個性孤僻、不合群的學生。

她發現了王華玲很特別；王華玲，成績平平，但、她總是每早第一個到校的。下午放學，她總是最後一個離開學校的。有時候、有夜間部上課（夜間部每週有兩天下午兩點上課），她就帶著書包去禮堂、或科學館、或樹下，讀書、走走、逛逛；她總是孤獨、沉默，悠悠沉思著。

「王華玲！妳為什麼還不回家？」有一次，夏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裡來問。

她，頭垂得低低的，小可憐似的，一副挨打受氣的樣子。無論夏老師問她甚麼，她只是點點頭，或者搖搖頭，並不回答一個字。

「你看，」她走了之後，夏老師對我說：「真氣人，像個啞吧！」

「請她父母來談談吧！」我說：「她如此採乖僻，比功課壞更糟。」

夏老師翻開她的家庭調查表，她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理家；還有個讀小學的弟弟。她的週記只記些讀書心得、花妍月嬌等事。她文筆通順，流利；也毫無悲觀、牢騷的話。

「教授的女兒，人口又簡單，大概不會有甚麼事吧！」我說。但，夏老師還是發了邀請家長的來校談話的信。來的是王華玲的母親，王太太打扮的很入時，面色紅潤，顯得非常健康。

「您是夏老師嗎？」她站到夏老師的辦公桌前：「玲華又闖禍了是不是？」……

她連說帶罵，一口氣數說了十來分鐘，髒、懶、不聽話、倔強、不知禮等等都是王華玲的罪狀。她氣得渾身發抖；夏老師連插嘴的餘地也沒有；拉給她的凳子，她也不坐；最後，她對夏說：

「她再不聽話，你打好了，打死了，我絕不找你算帳的，我可以寫個字據給你。」

說完，她悻悻的走了，剩下夏和我面面相覷，不知說甚麼好。過了兩天，夏老師又把王華玲找了來，倍加溫柔的對她說：

「前天妳媽媽來了。」並問她：「你媽媽很會說話是不是？她有沒有出去做事？妳父親教甚麼？疼妳嗎？你和弟弟好不好？吵架不？……」

但是，無論夏老師怎麼說，怎麼問；王華玲只是默默的，毫無表情的低著頭，站在那兒。夏老師大概是無話可說了，心裡卻又愛憐她，就伸手去解她制服上的第一個紐扣，嘴裡還說：「天氣這麼熱，這個小扣子可以不扣………」

這時，忽然，王華玲的手抬起，想去阻止夏老師。但，抬到一半又放棄了，任由夏老師解她的領扣。小扣被解開，可把夏老師嚇壞了。王華玲的脖子裡顯露了好幾個深深的、紫紅色、半月形的深印，那明明是用手指甲掐傷的。

「呀！這是怎麼搞的！？」夏老師低喊道。

王華玲的淚珠兒，滔滔滾滾的落了下來，落了一地的濕………

「是妳媽媽搞的嗎？」等她平靜、夏老師說：「這麼狠心！」

夏老師又看她的臂膀、腿，也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

「妳是不是養女？」夏問。

華玲搖搖頭。

「那末，」夏老師說：「我要找妳父親來！」

「不，不要！」王華玲激動的叫，這是我聽見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熱心的夏老師，去XX大學拜訪了華玲的父親，又找來別班的和華玲近鄰的學生來問。總算弄清楚了原因。原來是華玲生在一個不吉祥的日子、時辰。算命先生說她的命太硬，終會剋死父母，或弟妹；不如把她送人的好。但是，她父親不願意。夫妻兩為了她，感情弄的極不愉快。

華玲剛滿月，就抱給鄉下一家遠親代為撫養。三歲時接回家來，便帶回來許多怪脾氣，她孤獨、不合群、不說話、懶惰、髒、不大方、打死也不討饒、不喊叫……鄰居一年到頭，只聽到她挨打、挨罵的聲音。有一次，她母親騎在她身上，掐住她的脖子，發瘋似的叫喊：「掐死妳！掐死妳！」

鄰居聞聲而來，喊了警察，總算沒有出人命；華玲是她親生的，別人也沒有辦法。（現在不同了吧！）

「華玲！放學到我房間去，認得嗎！？」

從那時起，王華玲就常到夏老師房間去，有時候替夏老師抄抄文稿，登記分數；她也常陪夏老師散步、聊天。偶而到辦公室來，我戲呼她「苦小鴨！」她也就對我苦笑笑。但是，據夏說：她從不談家中事，不談她父母，也從不叫苦。一別七八年了，我也早離開了XX中學。

今天，車上碰到的美麗、大方的大學女生，真想不到竟是那隻苦小鴨！夏老師用甚麼方法教導她的？她和她母親和好沒有？她的弟弟又怎麼樣了……許多問題縈迴腦際，時間匆匆，都來不及問。（寫於約196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