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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惠光先生開講】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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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隱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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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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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隱居者
◎陳文茜
如果不是這面橘朱紅的磚牆,在台北正午陽光日照下,實在太耀眼,你很難願意駐足個一分鐘;且即使多看個兩眼,一般行人,恐怕也只覺得此地不過是另一棟破舊的台大宿舍。
從新生南路紫藤廬隔壁小巷走進去,你會經過兩排難得整齊的公寓,陽台種著妖豔的九重葛,走到底,便會看到此面朱紅磚牆。牆裡長得三樓高的楓樹,雖是春意嫩葉,卻也不得不呈露蒼鬱,只因一旁的老宿舍實在太舊了,如此匆匆揮霍流行的城市,怎能留下沈淪的老式住宅呢?
走進牆裡,像在沒落社區裡尋找沒有門牌的人家,文史學家指了點,順時針十二點後方,那個看似廢棄的老建築之後,便是殷海光的家。
殷海光,五四以來,除了胡適台灣唯一有影響力的知識份子,生前就住在這裡。從當台大講師、教授,到被趕出台大,到續聘教授卻不得開課,殷海光一生住在這兒,直到一九六九年九月十五日送至台大病危前,整整十三年。
通往殷家的路上,雜草凌亂,旁邊堆了不少日常用品,殷家之前的大宅,聽說以前是台大海洋館,現批給職員們住,有人就在公共洗手台前,天天刷牙。本來以為北京四合院群居的景象,卻移接至台北一坪二十萬的房宅裡,廊間風吹襲來,誰也沒興致打個詩。走進了殷家,現住戶為台大中文系梁榮茂教授,是位客家領袖,有的時候會在阿扁召開的客家大會時和總統同台,算也沾惹了政治,但看看他家中布置,和「權力」實在遙遠的很。
走進殷家,先經後院,才至前門,院子裡挖了一排河川小景,還有個泥鑄泡湯池。樹非常高,潺潺的水流已無生氣,幽暗且深沈,梁教授帶著我們,包括當年殷海光的弟子們,一間間參觀屋宅。殷海光的著名弟子陳鼓應回謝梁教授,把殷先生的故居,保存的如此之好。梁教授笑笑,「有些諾言要信守,有些傳承得流傳。」
按著台北市政府的時程,如果不是SARS風暴,今年五四紀念會,重頭戲便是宣布殷海光故居將為市政府指定古蹟。因應SARS風暴,哲人的古蹟只好慢慢等,等哪天風暴潮全過了,才登上個死後名人古蹟行列。殷先生顯然可以等的,他生前不求名,也不怕向人借貸,本來台大不聘了,不給薪水時,他還想做個小生意,國民黨特工,天天去巷口站崗,他在池子裡泡完湯,剛好精神抖擻,叫罵一番。教育部一方面逼著台大不給他開課,一方面又拿著聘書叫他當教育部顧問,等於領威權體制贍養費,按汪幸福著《殷海光傳》,殷先生認為此乃「包藏禍心」,把顧問書往外一扔,直接趕人,叫送聘書的老黨工滾蛋。
殷海光弟子眾多
殷先生的弟子們眾多,在屋宅內有不少回憶;我倒是對他的泡湯池頗感興趣,一個人在院中閒逛。殷先生住進宅中的正確時間按傳記寫著,應為一九五六年秋天,殷海光從《自由中國》雜誌社搬至此,據聞,他一住進來,就對改造園子起了大工程,院子西邊四十多米的牆邊挖了一條人工河,並取名為「愚公河」,原始河裡還種了一些粉紅色睡蓮,河堤旁栽了一排江南人家才有的楊柳樹。在《自由中國》寫〈大江東流擋不住〉、〈反攻無望論〉等震驚名流政局的文稿時,期間共三年,殷海光一面勞動著施工做假山小川,一面痛快的大批蔣介石父子。
我不是殷海光子弟,殷先生去世那年我才十一歲,直到十二歲時才第一次閱讀他的弟子何秀煌寫的〈零與一之間〉,至於他對台灣歷史最有影響力的《自由中國》的社論,則等二十歲後,《八十年代》李筱峰等人將之集冊,才有幸閱讀。人們說他脾氣怪,娶了漂亮又賢慧的太太,小時調皮不好好唸書,輟學之後當店員,受老闆娘欺負,還趁著老闆娘與賬房樓上辦事時反鎖房門抓姦復仇;我的老友李敖則說他沒錢卻只享受貴族待遇,喜喝英國下午茶,沒書教時想做生意卻非賺錢的料,只能靠太太作裁縫貼補。即使敘述他人如此無遮無掩的李敖,卻也永遠記得給殷海光一個沒人能搶的位子,「五四時代後,中國最後一位知識份子」。
當殷海光沒書教,國外研究機構請他出國卻被禁足,海耶克來台學術會不派他參加時,他曾自我調侃了一番:「我成了籠中鳥。」
「我已成眾矢之的,我的門可羅雀算了不說,我偶然上街,……任何地方,一聽見『殷海光』三字,就像瘟神到了,避之不及。……所以,相對於我而言,台灣已成『絕地』,無法謀生。……先如坐圍城,且無地容身,實際的低度生活也日漸困窘。」
中國最後一位知識分子
殷先生說起來也是倒了八輩子楣。生前的不說,他的弟子眾多,到一九八九年台灣開放黨禁、戒嚴令、報禁後,也就是死後二十年,才開了學術研討會紀念他。他生前的膽,除了李敖、陳鼓應幾人之外,沒幾個繼承。我當了立委,怪模怪樣,和這些學術尖峰實在攀不上思想潮流,卻總惦著他。那個敢指著蔣介石,在涵碧樓破口大罵「偉大領袖」的殷海光,就隨著泡沫經濟泡沫化,「台灣人萬歲」
萬歲掉了嗎?今年二月,我寫封信給馬市長,越是被媚俗社會遺忘的人,愈顯偉大。我期望馬市長將殷先生的故居,指定為古蹟。當天探勘殷先生家時,我還戴了頂黑紅尖帽,下端成屈齒狀,鼓應兄見著我拉到一旁,「文茜,你什麼都好,我太太說這是細節小事,叫我甭提,但我忍不住還是說了」,接著這位因著殷先生在台大哲學系事件被迫害、流浪了近三十年,才重回台大教職的陳教授說,「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戴帽子?」在殷家,我本來想回鼓應兄,「我保證不學殷先生隨便抓姦復仇,可以吧?」,但怕嚇著他老人家;殷氏子弟人海滄茫,現均年事已高,時代如此匆匆,就算到了開放年代,殷家院裡雜草長的都比老樹多,就輕輕笑著,「喔!」不答應,也不拒絕。
李敖傳述殷海光時曾寫著他們第一次會面時,頗不愉快。一個原因當然是李敖不滿殷先生無識人之明,看不出眼前怪物乃曠世奇才;另一個原因是殷先生背後冒出個大怪物,「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李敖寫著,「一隻狗,名為領袖,意在諷刺蔣介石。」以殷先生罵蔣介石的措辭,若在今日,他的節目也要被關:
「給我金權、軍權與警權,即便我是世界上最壞的壞蛋,我也有本領造作出看起來好像世界上的人都全體一致擁護我的偉大場面。」
「現在我再將政府反攻大陸的計畫,總括四句話對同胞們重說一遍,就是: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在本文中,我們以國際現勢的分析與現代戰爭的條件,明白指出『反攻大陸』在短期內很難實現。」
殷海光寫此《自由中國》社論時已是一九五一年,政府遷台第四年,這篇文章等於宣布蔣氏領袖;第一,在時間上已證明是謊言;第二,在知識份子的良知分析推演下更知反攻大陸是謊言。
想挽回時代的良知
所幸殷先生沒活到今天垂老之年,如果他也和王作榮般,仍執著如劍之筆,他的筆頭可能也會導向公投、獨立等議題;我更好奇,假設他還活著,也養了一隻毛茸茸的狗,不知名字是什麼?
人們可能不知道,殷海光死的時候,極其卑微。要不要接受弟子的接濟,該不該打點滴,住一等還是二等病房,哲人走了,捨不下的是他浪淘中抓不住的社會,但纏繞著的,卻儘是窮困的金錢窘境。
殷先生走之前,見到弟子們,就說:「這次不行了。」眾人靜默不語。過了一陣子,他又開口:「我並不怕死,只是覺得責任未了。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學問算不了什麼,但我有超越時代的頭腦與寶貴的經驗……」
五○年代來台的最後一批知識份子,看著自己的國也破家也亡,在隱居的孤島上吶喊,想挽回時代的良知,但何其難!何其難啊!一九五八年,《自由中國》雜誌禁了,殷海光不愉快地被軟禁了又十一年,終於走到了盡頭。殷夫人記載,他死前瘦如皮包骨,有天幫他洗澡,看著他的肉皮,真想痛哭一場,「像這樣的身體,別人早就倒了,你怎麼還能站起來走到浴室淋浴?」
一九六九年九月十六日下午四點,殷海光先生失去知覺,五點四十五分去世,享年五十歲,只比現在的我大五歲。
殷先生死前,曾說他責任未了,看著時局,死不瞑目,他死的時候眼真沒闔上。他的家人後來經人多方奔走,才一個一個遠離台灣,夫人在美「當過傭人、當過大廚,每天在餐館工作十四個小時」,殷夫人曾在《殷海光全集》序言中,問這個他們付出甚多的社會,「我們的不幸及犧牲值得嗎?」
台灣現在正被SARS風暴席捲著,人類上一波的瘟疫則在一九一八年,死了約二千萬人,正是殷海光出生前一年。我們看著自己的生命被威脅,覺得刺痛,深刻恐懼;可是瘟疫早已化成不同的病毒,甚至代號,侵蝕不同的年代。在任何統治機器者的眼中,說真話的人,永遠是瘟疫。五月浪潮,有時是風,有時散著過熱的陽光,殷先生死後,我們照例擺動了又三十五個年頭。
只是殷夫人的疑問,「我們的不幸及犧牲值得嗎?」我覺得刺痛,沒有勇氣回答,你有嗎?
5,4,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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