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韓麗珠的作品，是從《風箏家族》開始的；她那細膩的、夢囈般的文字和既跳tone又綿密的想像力從那時便吸引著我，但同樣的，閱讀起來不是那麼順暢，要理解也有一定的難度。到了《縫身》，韓麗珠變得較為可親了；我私心認為是自己的閱讀能力有所提升的緣故(當然啦！)，但會否，是韓麗珠為了填補自己和讀者間的縫隙而提升了自己偽裝的技巧呢？

　　《縫身》的第一章，「一個下著黃梅雨的午後」，我們便認識到已接受縫身手術的「我」和「他」(稍後我們會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樂)，以及前來拜訪，同樣做了手術的微和「與她連接了身體的人」(「我」來不及搞清楚那男的名字是「巨」、「具」還是「鉅」)。短暫的來訪過後，「我」又領著我們稍微認識了一下「我」的母親、樂、腿子教授，和這個因頒布縫身法例而充斥著連生人的地方。

　　到了第三章，我們才知道「我」在縫身前是一位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微當時是她的室友；而腿子教授是一位缺了一條腿的教授，「我」和微都是他課堂上的學生，同時也是「我」的論文指導老師。這下我們知道，出現在第二章那篇有頭無尾、名為〈隱藏的面目──連體人的第三張臉(待定)〉的論文是「我」所撰，在往後的第四、六、八章這篇論文將會逐步完成，而「我」述說的故事則會在奇數章繼續向結局前進。紫薇姑母和白的名字第三章才被提及，是《縫身》有名字的人物中最晚被提到的兩位，但和其他角色同等重要。

　　毫無疑問，「縫身」是貫串整部小說最重要的意象，無論是「我」困惑、抗拒、改變、接受、受困的過程，還是論文的進展，都圍繞著這個主題打轉。但我認為在這個框架下影響「我」的選擇，乃至於推動整部小說走向的，則是腿子教授針對論文的撰寫所說的這些話：

　　「『你知道論文的目的是什麼嗎？』……『就是要找出一個題目。』……『那個使你一直感到困惑，無法好好地過活的題目。有的人終其一生被不知名的東西困擾，不得安穩，許多人永遠沒法完成論文，但有更多人從沒有著手論文的打算，最後，便殺死了自己。』

　　「『關於連體人狀況的研究，首先你得假裝自己是他們的一份子，以他們的方式過活，經歷他們遭遇的問題，同時保持旁觀者的客觀和冷靜，把資料分析和記錄。』

　　「『如果你們發現論文再也寫不下去……那表示你們不應再獃在電腦前，要站起來行動。』……『把你們的恐懼實現出來，使夢魘成為現實，然後站在它面前，不逃避，觀察它，如果可以的話，記錄下來。』」

　　這幾段話不僅是對「我」的指導，放在整部小說的脈絡來看更有預示的作用。我們可以發現，「我」基本上是服膺腿子教授說過的話在行動著；甚至可以說，腿子教授對「我」而言，幾乎一直是開明、理智、超然、優越的存在(樂和小說中一些具備醫療專業的人物雖然具有優越感，但並不超然)。然而到後來，論文的完成似乎已然成為一種執拗；即使「我」在驚覺自己無法保持客觀也無法堅持原先的立場而向腿子教授求助，卻得到「『最後無法完成論文也不要緊』」這樣的回應，「我」依然在最後完成了論文文字的部分和駭人聽聞的田野研究，並得以享受凝固在腿子教授臉上、令「我」感到陌生的，難得的失態。

　　所謂的駭人聽聞，「我」在小說中也早有預示：

　　「駭人聽聞的事情，其實每天在我們四週不斷上演，只是我們為了保持愉悅的心情和安全感而裝作毫不知情，這就是倖存者的生存之道。

　　「……對於駭人聽聞的預測，我們早已習以為常，就像讀到某個名字冗長而複雜的國家，剛剛發生了戰亂、地震、風災或大規模屠殺那樣，必定有那麼的一個瞬間，使我們跌進無話的空隙裡，可是不消一會兒，便又翻到另一頁……這並非出於冷漠，只是對住在這裡的人來說，未來總是缺乏真實感。」

　　於是我們便不難理解，在「我」最後有如哪吒割肉還母般儀式性的田野研究完成後，為何母親「嘆息中悲傷的意味」竟然「日漸減褪，變得空蕩蕩，」變成「像房子裡日常的迴響」了。

　　「我」在小說中不斷思考著，人在什麼樣的軀殼中(獨身、先天或後天的連生、殘缺)才稱得上是完整、圓滿的存在；又或者，是否人的外貌如何變動，都無法隱蔽自身的不完整和不圓滿。然而只有全書最讓我感慨的這段話是確定的：「『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為了避免發生衝突，假裝彼此是類同的人。』……那些睡眠、飲食、體重或情緒失衡的人，其實只是不小心掉進了內在和外在世界之間的縫隙裡……他們缺乏的並不是平衡的能力，而是偽裝的技巧，才無法跨越那難以填補的距離……」但無論人們作出怎樣的努力和轉變，「都是為了一無所有的最後而忙著。」

　　從頭至尾，韓麗珠波瀾不起的唇角似乎一直帶著讓我由衷感到哀傷的，微微的嘲諷：「出生」，「是為了豐盛的死去……」並以同樣淡漠的表情，堅定地，拒絕賜予我們翻到另一頁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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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正宇，1987年生，台北人。國立政治大學阿拉伯語文學系畢，現就讀於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部落格：一個人的讀書會http://blog.udn.com/rainwood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