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門鈴響起的時候,我知道他們已經站在門外。那是一個下著黃梅雨的午後,霉菌生機勃發地繁衍。微一直都是個守時的人,但我沒法想像,與她連接了身體的人,跟她有著相同的習性。
「他們果然依時到來。」他盯著大門上方的時鐘說,而且無法掩飾語氣中的失望,又不其然挪動了一下身子,終於扯動了我們胸腹間共同的傷口。為了應付他們來訪,他不得不犧牲了在午間安眠的時間。要是在別人特意來探望的時候,我們其中一人竟然在昏睡狀態之中,實在太不成樣子。
手術後不到一個月,我們幾乎吃光了醫生處方的安眠藥。早在進行手術之前,我跟他便訂下了協議,在手術後的過渡期,維持輪流入睡的習慣,為了騰出空間接納彼此的身體,也為了讓醒著的人擁有獨處的餘裕,或許更為了,讓彼此仍然能在不同的時間做不同的夢。
醫生把那瓶淡褐色的藥丸交到我們手裡時說︰「藥物能使你們坦然面對身體上的不適,包括輕微但磨人的炎症。」我看到他寬闊而對稱的肩膀,他擁有的是單一而完整的軀體,在白色的袍子和口罩的掩蓋下,沒有曝露任何明顯的傷疤,使我懷疑,那麼年輕而身子從沒有被切割或剖開來的醫生,是否能切切實實地體會連體後的狀況。可是他的語調篤定得不容拂逆,使人對於質疑的念頭,產生罪疚的感覺。
確實,雖然從醫院回到家裡以後,我們沒有一刻不被身體各處如螞蟻奔竄的刺痛纏繞,總是沒法適當地安放手和腳,甚至無法敏捷自如地活動,可是在每一次衝突快要展開時,我們其中一人,便會吞服那淡褐色的顆粒,很快,焦躁會被昏昏欲睡所取代。因此,我們從沒有吵架,也沒機會說出讓自己後悔的話。當我們談及這一點,便會感到難得的快樂,那快樂近乎驕傲。
門打開了,微和一個男的站在昏暗的走廊,捧著一個碩大的籃子,籃子內擠滿了碧綠色的飽滿的蘋果,蘋果映照著他們的臉,使微的笑容看來熱情而陌生,我不禁感到吃驚,但令人訝異的並不是他們的笑意,而是他們的身子緊挨著,身上的襯衣卻有著耐人尋味的縫口,即使那麼隱蔽,卻還是給看到。可以想像,在衣服的掩蓋下,兩個體格迥異的身體,都在胸腔的位置鑽了一個洞,把二人的皮膚、肌肉、軟骨和組織縫合,像一道短小的橋樑,把他們繫牢了,此後,他們只通向對方。
手術完成後,我和他便小心翼翼地迴避各式的玻璃和鏡子,在洗澡和更換衣服的時候,都垂下眼睛,以免從水中或窗子看到自己赤裸的倒映。可是當我們打開了門,第一對來訪的客人卻使我們猝不及防地瞥見了那個隱祕的部位。我們側身讓他們穿過狹窄的玄關,走向客廳的中央。他們一起坐在沙發上,其中一人說︰「這真是一所別緻的房子。」
我們把咖啡端出來時,雨已經愈下愈凶,像許多堅硬的豆子紛紛撲向地面,又砸向玻璃窗。他和那男的對於家中的音響器材充滿好奇,愈談愈起勁。微湊近我的耳朵問︰「覺得痛嗎?」這是一個禁忌的問題,而且她的神情,使我想起不知多久以前,當我們窩在宿舍裡,一邊抽著自己捲的草菸,一邊議論學系裡的教授和同學,以及沒完沒了的論文,窗外也時常爬滿曖眛的雨絲。
「說不上是痛苦。」我壓低聲線,說話便迅速被暴烈的雨聲淹沒。「只是時常感到頭顱、肩膊、胸腔、鎖骨,肚腹和四肢確確切切地存在,像馱著一個過於沉重的背包。」我無法不懷念手術前的日子,輕省得使人感到,自己其實只是一束沒有重量的靈魂,橫過斑馬線,或拐進一幢大廈的背面,便有可能消失在原有的世界裡,但我按捺著,始終沒有把話說出。
「增加重量並不必然是負面的事。」她的眼珠溜向那男的說︰「只有穩靠地站到地上去,才可走到更遠的地方。」我始終看不透,她的眼神包含著的是防備,還是管制的意味。
他們喝光了咖啡以後,便一同站起來告別。我跟他把頭顱並攏,站在窗前,待他們經過大廈旁的街道,便向他們揮手。
「無論走到哪裡,他們都有著整齊而一致的步伐。」我說,而且不禁為自己感到羞愧。
「不過是一種久經訓練的表演罷了。」他不以為然地說︰「那些在連生生活裡沉浸已久的人,都喜歡這樣的把戲。」
我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感到有某種熟悉的東西,已永久地遠去。然後我忽然想起,微曾告訴過我,那男的名字,但我還來不及搞清楚,是「巨」、「具」還是「鉅」,他已經成她沒法割捨的一部分。
他拖著自己和我的身子倒在床上去時,看來已睏得無法忍受。我在午夜入睡,而他的睡眠時間由上午開始。我們從不曾向對方查問,只有一人清醒著的時候,都在做什麼。雨停歇了以後,淡薄得幾乎無從察覺的陽光,投射在白色的牆壁上,照出了我們的影子。我盯著它看,仔細地觀察那形狀、線條和顏色,竭力尋索它原本屬於什麼東西,一個帳幕、一座奇特的山峰,或史前的恐龍。然後我看到自己缺乏血色的腳掌、藍色的襪褲、他曲起來的膝蓋、格子上衣,擱在我肚腹上瘦長的手臂,忽然,我感到一切都遙遠得像屬於另一個星球。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被困在這樣的身體裡。
***
這並不是我的選擇,也不是這裡任何一個人的選擇。必定早在很久之前,這樣的安排便已經確定,而我們的工作就是共同承擔責任。這樣的邏輯,並不只是把身體縫接到另一個人的身體之上,還是世上許多別的事,例如出生,例如成為一個人,一個女的,或男的。
但我曾經以為,可以逃避跟它們連上關係。當然那已是多年以前的事,當我跟城巿內別的孩子一樣,還沒有進入成年期,享受著短暫而有限的自由,這些事情彷彿都存在於一個離家太遠的區域,使我們能保有一種虛妄的想像,在我們成長起來而不得不面對它以前,或許一切已經改變過來,或許我們已經夭折。
那時候,某種聲音像深邃的海,把我們包圍,甚至淹沒。那是像火車沿著發鏽的軌道從遠處駛近的隆隆的聲響,最初,我只是偶爾在課室內走神時才隱約聽見,後來,在放學的時候,經過兩旁都是大廈的街道,聲音似乎從每一扇打開了的窗子奔竄出來,然後我走進自己居住的樓宇,經過狹窄的走廊,從每一個單位傳出的轟隆轟隆的巨響就像快要輾過我。我掏出了鑰匙,旋開了房子的門,卻發現那裡堆滿了塑料袋和不同形狀的布幔,母親坐在一堆雜物的中央,皺著眉,聲音源自她使勁地操作的一部簇新的腳踏縫紉機,很快,本來什麼也沒有的一幅白布上,便被拖曳出一列血紅的線。
「這裡終於恢復了一點點熱鬧的景象。」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看著剛剛完成縫製的一堆病人服裝說。那是母親脫離長久的失業時期的第一天。自從這裡製造各類物件的工廠,紛紛遷到生產成本更低的地方去,她便像這裡所有的製衣女工,再也找不到一份固定的工作。可是在縫身法例正式頒佈後的一星期,醫院便以外判工的形式聘請她,只要她能在限定的時期內,趕製出一批縫身病人服,以應付第一批進行接合身體手術的病人需要,她便會得到相當於全職員工的收入。那一年,許多從前被迫提早退休的醫護人員紛紛被重召回到原來的崗位,待業了整年的醫科畢業生也找到了工作;部分陷入了財政赤字的汽車生產商,因為一批設有連體座椅的新型號座駕而接獲超額預購,令業務重現生機;閒賦已久的室內設計師、裝修工人、建築師和在地盤工作的人陸續投入不同的樓宇翻新和改建的工程之中,例如加寬所有的出入口和通道,使相連著的人能順利通過,而瀕臨結業的家具店,都為了製作數以千計的,供連體人士使用的椅子、桌子、馬桶、浴缸和盥洗盆等用具而重新招請員工。
「嘈雜的環境,代表這裡的就業情況已逐漸改善。」清洗盤子的時候,母親這樣告訴我,人們曾經為了馬路上飛馳的車輛、交通燈的信號、地盤挖泥和打樁的聲音,以及製造業發出的各種無法名狀的巨響,跑到街上抗議超於正常分貝的噪音,不但影響了他們的聽覺,使他們再也無法準確地理解他人話裡的含義,而且,他們的神經也逐漸陷入衰弱的狀態裡。可是,當各式各樣的生產項目逐一暫停,人們才驚覺,尖銳的死寂,原來比紛紛攘攘的聲音更使人無法忍受。
在一個探討縫身法例的時事節目裡,被邀請作嘉賓的心理學家卻反駁了立法只是為了經濟考慮的說法,他認為現代社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形同虛設的婚姻制度、種族的矛盾、貧富懸殊,以及各種巧立名目的戰爭,其實是源於每個個體,先天性的匱乏無法得到滿足所致。
「沒有任何人是完整的。」他說,這是目前的制度無法填補的空白。「只有通過與另一個身體接合,在經歷過反覆不斷的愉悅、心碎、融合和糾紛以後,才有可能邁向徹底的圓滿。」面對主持人質疑縫身帶來的種種難題時,心理學家再次申明自己的主張。
反對黨派的領袖深切的憂慮卻始終不曾被理解,甚至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他說,這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政治遊戲,為了使人們淡忘爭取多年的城巿獨立議案,政府便提出各種主張,使人們把生命裡的精力全都耗在跟別人的身體互相糾纏和排斥之中,再也沒有餘裕關心身處的社會狀況。他憂心如焚地表示,法例通過了以後,人們將會因為身體的疼痛或障礙,再也無法參與遊行。
只有環境保護者始終對於法例抱持樂觀的期望。「那時候,兩個身體被接合了的人,將會一起洗澡、用膳、乘車,無論汽油或水,都遠低於分別使用的份量,而且,獨居的人數將會大幅減少,節省了不必要的空間和家具。」她這樣描述未來的理想藍圖。
對於各種紛陳的說法,幾乎從沒有人清晰地表示贊成或反對。很久以後,當我踏入了成年的階段,才明白對於各種我們無法真正參與其中的政策,只有保持不置可否的態度,才是最後也最湊效的方法,保障僅餘的自由──無可無不可地順從,或仔細地搜尋法例的漏洞,不著痕跡地逸出它規管的範圍。
為了確保製成的病人服沒有足以被扣減工錢的瑕疵,每個完成了工作的黃昏,母親都要我把那些白色的衣褲逐一套在身上,給她仔細地檢查。可是我的身體只能填滿那衣服的一半。有時候,她任由那兩隻空蕩蕩的袖子和褲管曳在半空或地板上,有時候,她乾脆跨進那衣服的缺口內,用自己的身子撐起它,然後,她的眼神便會變得異常複雜,像一個我從不認識的人。
隨著每天試穿的貨物愈來愈多,母親給我的賞錢也相對地增加,我把錢攢下來,買了一面長方形的鏡子,掛在衣櫥的門上。每天清晨,從夢裡醒來以後,便站在那面鏡子前,像母親檢查衣服那樣,檢視自己種種難以察覺的變化。不久,我買下不同顏色的衣服,還有胭脂、口紅、眉筆、粉餅和眼線液,偶爾,用那些東西試圖把自己改變成另一個人。母親總是漫不經心地站在一個可以盯著我位置,臉上滿是不以為然的神情。
立春的晚上,我站在鏡子前,母親把一件剛剛縫好了的病人服罩在我身上,忽然有些什麼令我們不約而同地感到震懾,不知自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身高已經快要符合衣服的尺寸。「只差那麼的一點點。」母親以小指比了比。
「是潮濕的天氣使身體發脹嗎?」我問。可是她並沒有回答,逕自穿上了衣服的另一半。我注視著鏡中的影像,彷彿跟她在扮演某個連體的角色。然而不消一陣子,她頭上的灰髮、臉上的細紋和鬆弛的頸部便無比清晰地在鏡子展現,像刺的尖端。她的眼神再次失去了焦點,像個陌生者。我一直不知道那是表示失落,對於她的年紀已超過能進行縫身手術的上限,還是慶幸,她可以置身事外。後來的經驗卻使我漸漸靠近了那種失神的狀況,每個人都有著屬於自己的無法言喻的難題,那沒法跟任何人分享,也不應指望任何人能分擔。
那時候,我只是明白了,為什麼母親總是在我察視皮膚或頭髮的狀況,配襯衣服和鞋子時,流露冷漠的神色。她必然早已洞悉了,表相的不可信靠。每個星期一的早上,當她把完成縫製的貨物送到醫院的接待處,總是無法按捺心裡的衝動,利用各種巧妙的藉口,在醫院裡縱橫交錯的走廊,甚至禁止訪客進入的地方遊逛。她制止不了好奇的眼睛,因此看過太多容貌標緻的男女,他們緊繃無瑕的皮膚,修長的四肢和結實的肌肉,都會在某個特定的日子那個預約了的時間,被鋒利的手術刀剖開,再以針和線縫合,而傷口癒合後的疤痕,得看他們碰到的醫生那天置身在怎樣的氛圍裡,煩擾、惱恨、平靜或漫不經心,都會影響他縫合皮膚的針步,而這一點,卻不由那躺在手術床上的人控制。
「無論他們碰到的醫生是一個怎樣的人,身體經過切割以後,完好的部分也會慢慢枯毀,像插在瓶子內的花,燦爛得非常短暫。」母親說。我總是希望能忘掉她對我說過的話,可是後來我再也不能把剝離了主幹和根部的植物帶回家裡,因為它們看起來,跟我在街上碰到的每一個途人那麼相像,使我深深地懼怕。
「這不會使你得到長久的好處。」母親常常注視著我的梳妝檯說,那上面有許多東歪西倒的瓶子,瓶子內有不同顏色的粉末和液體。
可什麼是絕對的益處呢,我一再細想,卻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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