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身》後記
我想給小說的角色寫信。
進行這個小說的時候,我強烈地想給小說的角色寫信,信的內容已在腦中完成,但我終於沒有寫下來,因為我給他們寫了另一些信。
當然,這個小說並不是給他們的信。它就是小說而已,除了小說,它什麼都不是。
那些信最終成了許多碎片,圍繞著那些包裹著我的像霧那樣的氣氛。
小說的意念向我迎進來的時候,強橫而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我以小說的語言來描述它,想要指出核心的東西,但那過於複雜。我一邊寫一邊會感到被沉重的物質壓著,但我知道那就是釋放的過程,那並不輕鬆。於是,有時我給他們寫信,就像把頭伸往另一端,深深地吸進和呼出一口氣,或,一個這樣的他。
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陷入了一段長時期的失眠狀況,完全沒有渴睡的感覺,因為我始終在構想一個不真實的存在。晚上,我偶爾閉上了眼睛之後,就會生出一些夢,例如走上了樓梯的背面,關於在一幢朱紅色大廈頂部的約會等,只有我能解讀那些夢,並且知道它試圖告訴我的是什麼。為了與一種不切實的存在共處,我把夢變成了小說的材料。
我想告訴他們的是,人們其實無法選擇自己的夢,正如寫作的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念頭,人們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國籍、皮膚的顏色、母語、先天的面貌、身材,以及先於自己的關係、律法,或成為了一個人這樣的事。這大概就是我無法入睡的原因,因為我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感受,以及張開肢體,接受當中一切的感覺。無論被充盈或切割,都保持沉默,並且相信,穩定的呼吸可以解決難題。
後來,我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在他們睡去了的黑夜,我處身在白天裡,陽光消失之前,便到酒店外的一條河邊散步。那是一條壯麗而骯髒的河,一直向前伸延,跨向城巿的另一端。秋天,幾乎每天也同樣晴朗,葉子在變換顏色。我沿著河不斷走,河面從沒有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停下腳步,把頭湊向前,除了灰黑的影子,沒有任何倒映。我常常在想,要是所有相關的人同時站在河邊,把身子面向河流,那麼流水便會把我們都輾成碎片。這樣,事情會不會因而變得更簡單。
而這並不是我最初打算要寫的信。
──本文收錄於韓麗珠最新小說《縫身》
本文於 修改第 4 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