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再見,我的書】
1
我在《Cafe Monday》書中寫過這段少年往事。
十幾歲的時候,一個朋友家庭發生嚴重的衝突變故,讓她對於成年人──主要是她的父母吧──產生強烈的幻滅厭惡之感。在那樣的壓力下,她常常或刻意或不經意地喟嘆:「乾脆從十四樓跳下去算了。」
十四樓,那是我們居住區域最高的一棟樓──中山北路上的「嘉新大樓」──的高度。想要跳下去,因為她不能想像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大人,變成一個讓她自己厭惡鄙視的大人,可是卻又找不出其他拒絕長大的方法。
那時節,我總是擔心著。我的年紀與情感經驗還不足以讓我分辨,那「乾脆從十四樓跳下去算了」的喟嘆,是一種玩笑、一種發洩、一種憂鬱的反射,還是一種強烈、真切慾望的表達。我能知道、能具體掌握的,只有:她是個我珍視珍惜的人,我甚至無法承擔想像她從十四樓上縱身一躍的影像。
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讀到《夏濟安日記》,如獲至寶。我將密密麻麻畫了線──先考慮到了她會有的感受而特別選擇句行的──的書,捧著交給了她,努力讓自己聲音不顫抖,盡量輕描淡寫地說:「蠻好看的,有空看看吧!」她投給我一個狐疑的眼光,還好,封面上一隻拆信刀刺穿一顆水蜜桃的奇特形象吸引了她,她將書收下了。
在我的記憶中,是《夏濟安日記》救了她,也解除了我日夜的十四樓噩夢。我們討論了《夏濟安日記》,討論了夏濟安這個人,討論了夏濟安到了中年竟然還如此天真地單戀痴戀一位女學生,那感情如此濃烈如此直接卻又如此膽怯如此徒然。
在我的記憶中,《夏濟安日記》說服了我們──當然更重要的是說服她──不是所有的中年人都一樣,我們還有機會將自己活成像夏濟安那樣的中年人,懷抱如此希望,或許長大還是件值得嘗試的事。
我沒有將《夏濟安日記》拿回來,那本《夏濟安日記》後來就隨著她淡出、終至永遠從我生命中離開了。
2
不記得究竟是什麼樣的場合了,也許是另一篇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也許是一篇採訪稿,我又提到了《夏濟安日記》,並且提到手上沒有了這本書,且遺憾多次在舊書攤尋訪不遇。
很短的時間內,三本品相不一的《夏濟安日記》送達我手上,來自三位熱心的讀者。那個時代,讀者對於所閱讀到的文字,還有著如此直接、迅捷的反應。
我深深感動。至少有三個人,讀到那文字記述,讀到我的遺憾,起身在自己的書架或書堆前,眼光逡巡流索,找出了那有著拆信刀刺穿水蜜桃影像封面的書,不吝惜更不辭麻煩地將書拎到郵局──那個年代連「快遞」都還不普遍──寄去報社,再由報社轉給我。如此體貼、如此慷慨。
有一本1977年3月的五刷本,不知原讀者是誰,書中全無任何劃線、標記,只在扉頁上以淡色的鉛筆(HB吧!)記了幾行字:「愛你在心口難開,我愛你,不要密而不宣,單相思苦也。愛,神會賜予免於恐懼,我想夏老師士大夫的味道深了一點。建立了幸福美滿家庭有益身心健康,延年益壽。讓我們愛個過(夠?)吧!」
還有一本遠從南投寄來,書中還夾了一紙短簡,用的是「聯合報新聞傳真稿紙」。
楊照兄:
很抱歉,跟你通個電話隔天就來個大颱風,我家小水災事小,南投山區災情慘重,跑了新聞忙了一陣子。
答應你的《夏濟安日記》放在車座,被一堆又一堆的資料壓在最下面,直到前天我才翻出來,一直惦記著要寄出過去,也因此拖了快一個月。……
很驚訝,也很高興,還會有人提及《夏濟安日記》這本書;除了在你的作品中,我覓得了成長的共同記憶外,這本書也讓我感受到「楊照的心情」……
書的原主是當時在南投跑司法、醫藥和產業新聞的記者,叫張家樂。要送我書,先問到號碼打了一通電話,信簡開頭還先道歉,好像反而是他欠了我似的,體貼如是,慷慨如是。
3
間隔近二十年,藉著這些讀者的體貼、慷慨,我重讀《夏濟安日記》,翻開書頁,最前面夏志清寫的〈前言〉的第一段,就使我深深心驚。
濟安哥一九六五年二月十三日去世,才四十九歲。……日記從一九四六年正月一日記到九月二十九日,三十日那天可能我們兄弟就從上海乘船北上,到北京大學去就職了。
太容易算了,夏濟安寫這本日記的年紀,不過才三十歲,比我重讀那年──三十三歲──還要年輕幾歲。
換句話說,原來我已經進入了當時自己遙望看待,理所當然視之為「中年」的年紀而不自知。十幾歲時不正因為有感於「中年」之人都如此現實功利,缺乏浪漫情懷,才會傾倒於《夏濟安日記》中透露的激動真情嗎?難道,我竟也轉身轉化為一個現實功利的中年人而不自知?
有點擔心、有點害怕,會不會在重新翻讀《夏濟安日記》的過程中,恍然察覺自己成長中已然背棄了當年的嚮往──要做一個始終保有初衷的人,並因而相信繼續活到三十、四十歲的中年,是件可以忍受的事?
還好,真正一則一則重讀那些日記,我很快就忘掉了這份擔心。倒不是證明了自己沒有太現實太功利,而是被那三十歲真切自剖的夏濟安吸引進一個不同的世界裡。那是一個完全由夏濟安的自我塞得滿滿的奇特世界,甚至連他當時暗戀的R. E.都擠不進,遑論我了。
重讀的經驗和初讀,截然兩樣。初讀時心中充滿感動、激動,原來可以如此不求回報地去愛,愛一個既具體卻又抽象的對方,幾乎沒有獲得任何進展,卻堅持愛著。那份愛如此無雜質地純粹,而且懷抱那份愛的一顆靈魂,如此坦白。
重讀時卻老是忍不住笑出來。一種面對孩童稚氣言行時,會忍不住從心中發湧的笑意。
夏濟安自己知道:「……今天在我生命史上,是劃時代的一天。這是我第一次正式承認在戀愛。我生理上雖早已脫離兒童時期,但心理上稚氣還是很多。……可是今天起,我是算大人了(至少是正式進入adolescence青春期),對於剛過去的childhood(童年期),非常戀戀不捨,傷心時幾至流淚。」
甚至他這樣的「長大」告白,我們讀來都得打些折扣。因為不捨童年還會想哭,鄭重其事地宣告「劃時代的一天」,其實都充滿稚氣,都還是很孩子氣的舉措、表達啊!
我知曉了十幾歲時初讀的最大誤會。我以為被夏濟安吸引的,是他「中年生命中存留的天真」,但事實上,他日記裡根本沒什麼真正屬於成人的經驗內容,他處理外在世界的態度與方式,根本就停留在童年與青少年的交界處,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男孩,只是被包藏在三十歲的外表軀殼裡。
我讀到的、感應到的,其實是十幾歲的心靈同類。和什麼中年不中年,根本無涉。夏濟安擁有成熟流利的文字能力,將我十幾歲少年期會想念慾望的,用我自己無法掌握的方式,精確表達出來了。
4
例如愛看電影,因為在電影裡可以看到日常生活中不會有的美女,挑激起青春慾望。「下午看電影《莎樂美》,完全為慕女主角葉鳳卡洛的美色而去看。此姝面部有幾個(五彩)鏡頭顯得很美,事實上長得恐並不頂好看,她是屬於西方人所謂的東方美,黑髮、大眼、厚唇,有一種漠然的,因而很神祕的表情,這種型真正東方人不怎麼歡喜。可是她的身體確具誘惑性,在西部小鎮舞蹈一段,曲線畢露,與人遐思。那時我把R. E.完全忘了,甚矣守貞之難也。」(七月五日)
慾望被挑激起了,繼而會有罪惡感。真正罪惡不在背叛了那根本沒有任何實質關係的暗戀情人,而在背叛了自己要和其他人區隔出來,和別人不一樣的夢想。那個年紀,還相信、還追求著自己可以變成一個獨特的人,不和別人一樣,可以有驚天動地的成就,也要有可生可死的愛情,因此也就格外不能忍受自己和其他人、所有男人所有其他男孩,有著同樣的慾望。
所以不愛錢,「我見金錢常感討厭,因其權力太大,而我則絕不願為其奴隸也。近日因患相思病,更覺金錢不能帶來快樂,如果有人要,我只要把簡單生活維持後,餘數都肯送人。」(二月二十八日)所以無論如何不肯自慰解決生理需求,「我對於Sex一事,決不馬虎;我可以發誓:我除了我的妻子以外,決不同任何人性交;而我的妻子只可能有一個:我既然愛她而她也同樣的愛我的人。」(三月二十七日)
所以不注重外表,甚至刻意邋遢。「我明知道如把頭髮留長,新衣服穿上,外表上可以好看得多。可是我偏偏要堅持我的主張:認為慧眼是可以識英雄的,而我的靈魂的偉大,不論外表如何破舊,總該得人的認識。我可以終身不戀愛,不結婚,這個原則不能變。變就是遷就──我所頂反對的也就是遷就。」(三月二十八日)
遷就就是承認自己只能和別人一樣,所以不能遷就,所以要去追求別人做不到的成就。「我的野心其實就是要成為全國英文寫作的第一人。」(三月二十三日)
夏濟安的煩惱,都是青少年式的煩惱,自我設定了種種限制後產生的煩惱。煩惱起於自己的貪心追求與嚴格訂定的獨特目標,又怎能冀求在外界現實裡獲得解決呢?
煩惱,無盡的、不斷翻生的,乃至於互相矛盾的煩惱,拒絕用世故的態度、方式忽視或調和煩惱,是《夏濟安日記》最根本的生命訊息,也是許多青少年生活中盤桓難去的確切感受。
難怪十幾歲時,我覺得和《夏濟安日記》如此親近,也難怪三十幾歲時,我覺得《夏濟安日記》令人莞爾,是的,不管如此努力抗拒現實功利,我還是無可避免變世故了,不可能像夏濟安那樣持續依違徘徊在童年與青少年的男孩煩惱裡。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0年10月號
◎作者簡介
楊照
本名李明駿,現任《新新聞》周刊副社長兼總主筆。曾獲聯合報小說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文學文化評論集等三十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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