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薇
寫這部長篇小說的時日,我活在一個想像的牢籠裡。依照阿根廷作家波赫士的講法,十三世紀末,有一隻笨笨的豹子,從清晨到日暮,牠望著眼前的厚牆與鐵柵欄,牠覺得透不過氣,體內有一些翻攪的東西讓牠坐立不安。一天,上帝出現在牠夢中,對牠說:「你忍受監禁,只為了將有人把你的樣子傳述進一首詩,那首詩在宇宙間有明確的位置,你長年幽閉在牢裡,目的僅僅在替那首詩提供一個字。」夢中,豹子明瞭了上帝的用心、也接受了牠自己的命運;然而牠醒過來之後,旋即又忘記了自己是做什麼的,只感覺到某種模糊的屈從,最多還有一些茫茫然的勇敢。畢竟,對這隻笨笨的豹子而言,去思考什麼宇宙意義之類的事情是過於複雜了……同樣地,憑我有限的腦力,我確實也想不出來,當初,為什麼選一個極其吃力的題材,著手寫長篇小說?為的就是把中山先生最後幾個月的旅程嵌進小說嗎?幾年來,就心思上的耗損而言,寫作的過程艱苦地像革命事業:先是夜以繼日,閱讀所有搜集到的近代史書籍,接著,對宋慶齡女士的生平事跡包括她的愛情、她的滄桑,她女性纖巧的心思,發生無比的興趣,我地毯式地到處找關於當年的蛛絲馬跡,來去上海、北京、香港、美國尋覓資料,在莫斯科也偶有所獲。資料濃縮又濃縮,作為故事的背景,實際下筆了,是情深必墜吧?我愈來愈在往返兩個時空之間迷航。尤其快要成書之前的兩年,關在自己的書房裡我經常忽忽若狂,或者說,瘋狂與清明繫於一線——只要跨過一條線,我就不是自己,而是孫逸仙、是宋慶齡,發痴的時刻,我看著一張張昔日的面孔在眼前呼之欲出,又於牆壁間悄悄隱去。時常我有兩三星期足不出戶的紀錄,不發一言一語度日;夜半,我坐起身來,瞪著手上湮黃的相片試想小說人物的心境。也是第一次,我證明自己可以如此堅貞,我就是要找到我的小說人物!穿越死亡,我決意要把不滅的靈魂帶回來!彷彿倒溯一條阻隔幽冥的河流,摹擬著瀕臨死亡的心境,我感覺一寸寸地接近他們,愈到後來,隨著孫先生病篤的場景,一層一層,我的心情像在走自己最後的旅途。快要寫完時,竟害怕會突然若有所失——好似要與朝夕相處的人永訣,怕關上了一扇門,就會被小說裡的人物拋棄在生命外面,或者更精確地說,獨獨把我留在生命裡面!彷彿是某種宿命,完稿後一個星期內,我因公務長途旅行,冰寒的土地上,真真正正,與死亡打了一個照面。大慟之後,自己知道,暫且,是不能夠再開始一個長篇小說了。我是得而復失或者失而復得?失去了寫作長篇的專注,也不再被死亡的意象密密匝匝地籠罩著,生命畢竟是可喜的,我又回到所謂正常生活的軌跡裡。曾經,就像那夢中的豹子,上帝試圖告訴過我一些什麼?轉醒來之前,我只是忘記了,上帝自有祂的用意,寫出來一部必將引起爭議的長篇小說可能存著超出我理解範疇的隱喻。唯一確定的乃是身為作者,自己生命的內容確實被寫這本書的歷程所更動;而幾年下來,我生命的改變,必然也如實地記錄進這本小說裡。事實上,過去三、四年間,像是中了蠱,明明不是「我」在寫小說,是「我」被這小說寫了一回。從此,我至少清楚地知道,知道著魔到發狂是怎麼回事!
寫於一九九四年《行道天涯》出版前
──本文收錄於平路《行道天涯》聯合文學經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