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作家】
許多許多年後,來到了這樣的時代。在那時,生化人雜處於人類之中,難以將他們分離地辨識出來、淘汰出去。人類疲於奔命地研發一種又一種的測試方式,希望最有效率、最正確地找出那些偽裝成人類的生化人,將他們捏在手心,那麼嗤一聲地消滅。全部、全部清掉。這樣的人類面貌,真是熟悉,真是懷舊。就像「古典時代」裡那些世紀中無數的肅清殺戮。也許並非因為人類太殘暴,而只不過是,某種潔癖。
許多許多年後,來到了這樣的時代。在那時,生化人雜處於人類之中,面臨著類似天擇的迫殺,某種類似自然驅力的強迫症症候,不停精進與壯大。生化人疲於奔命地從事各種研發、革命、巧扮、謊言,以及,自體演化。希望最有效率、最正確地進駐人類之中。說不上是為了把他們當手足般的關於世界大同的理想(多傻氣的奢侈!),而只是要活下去。
這樣的生化人面貌,真是熟悉,真是懷舊。就像「古典年代」與更早之前的所有歲月中無數的掙扎求活。也許並非生化人太狡猾且貪生怕死,而只不過是,某種內在驅力。
一些種人類,一些種人類身上非常像是機器的東西……
一些種生化人,一些種生化人身上非常像是生物的東西……
《噬夢人》這樣展開。時間發生在許久之後。即是,很久以前。
從甕中到噬夢
作家伊格言,總是一件牛仔褲,一件寬大的襯衫,走路的模樣感覺上有點顛簸,身形並不單薄,但背影卻略略顯得寥落。即便如此,其實還是那種城市景觀裡非常平凡,以至於幾乎很難看得見的,灰色所在。但是如果你與他面對面地坐下說話,你就很難不看見他。是一種……,過度認真。一種遊移在,太不合時宜地第一時間就信賴你的真誠,與,出於太多心思地第一時間就自以為看穿你地為了自保而疏離,兩者之間的搖晃。因此整體印象顯得曖昧又矛盾。類似是這樣。
其實,伊格言也不是什麼陌生人物了,在他上一本短篇小說集《甕中人》與這些年來見諸報章的許多文章,還有各種教學場合,都可以看到他。種種印象:對作品極犀利的解說評析、對於某些理念近乎執著的追究、對於視覺之美無限上綱的追求(顯然只出現在對書寫的斟酌而非個人服裝上的著意)、小說中恐怖的想像力、由於真正知道何謂「深刻」而獨一無二塑造出的,作品的重量感。
他就像所有人那樣,有著非常、非常獨一無二的,關於他自己的特別。人們不一定能看懂他、看透他,如同我們無從看懂誰、看透誰。但他有作品,在我們手上。
作品比千言萬語、比海角天涯、比漫漫長夜,更能交代一個人。
其實伊格言並不是從《甕中人》之後就一直在寫這本新出爐的小說,但從動筆後,便忍不住一路寫完,把當時幾乎要付梓出版的另本短篇小說集全然擱下。這兩年伊格言沒上班,全職寫作。但要說是因為這樣才可能生產出這樣一本綿密浩大的長篇後人類小說,倒也不盡公平。伊格言屬於某一種作家,那種能輕易將內在格式化,以至於對於外在現實的擾動,有著八風吹不動的自在泰然。事實上,伊格言也曾在廣告公司等幾個地方上過班,那些時候,只是寫作時間短一點,作品產出時間拉得更長一些,如此而已。
那些常見的「上班vs.打工vs.創作」的論點,總呈現著偽科學的氣味。這些所有事說來,到底,怎麼說怎麼合理,但終究,個體永遠難以被整體規則所說明,每個人隸屬於自己的命運。總而言之,伊格言很久沒上班了,花了些時間寫出《噬夢人》,兩件事或有相關但非因果。關於他的生活細節、情感狀態、閱讀系譜、人際關係、旅行之所見所思,或也暫時略過吧!
太美也太惡的夢
《噬夢人》的主人翁K,是一個生化人,非但成功地藏身於人類之間,甚且還在為了整肅生化人而設立的機構擔任高級幹部。但隨著篩選正確度高達百分百的「水蛭試驗法」的研發成功且即將上路,K被迫踏上流亡旅程。
K是那種很典型的故事主角,深沉、憂鬱、世故,不同的是,別的故事得在它的核心人物花上好大的篇幅來鋪陳、發展其曲折的身世背景,但K的複雜與困難,卻來自於,他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
位居國家級情報機構要津的K,比誰都更清楚人類與生化人有哪些可供檢測的徵候,但那到底是什麼呢?人與非人,真的可以通過一筆儀器的讀數就作出定奪嗎?人類自豪的身世,那些絮絮叨叨的什麼童年往事、初戀心情、家族旅行,到底是什麼?而又如何?你們說因為這些生命經驗,才讓一個人擁有著深刻的情緒與意識,你們便能了解他人,便能創造藝術、起造文明……。
是這樣嗎?你們能了解什麼?你們能了解沒有故事的恐慌與哀愁嗎?你們能了解作為一個非人類,卻自以為是人類的錯亂嗎?你們能了解,我對於這個憎恨我的「人類世界」,依然有著滿滿的眷戀與愛嗎?
並不只是因為我想活下去。並不只是因為當人類比較氣派。並不只是因為有童年往事可回憶比較不會無聊。而是,我想我是人。我就是人類。我能聽到你們的心跳聲,我能同理於你們的夢境。當你們天真爛漫地追逐所愛、當你們理所當然地自我感覺良好,那些心思,我不僅懂得,我甚至還能本能地擺脫。我是一個自以為是人類的生化人。因為這樣,相信我,比起你們,我因此是,雙層的、高層的人類。
一片靜默。這只不過又是一個太美因此太惡的夢。
夢的邏輯方程式
面對著種種關於小說細節之設計與呈現的追究逼問,伊格言似乎有些閃躲:「我不知道,也許我寫的時候,變成生化人了吧!」
如同所有創作者面對現實的惶然與挫折。我們繳出真實,以為這樣就可以接上誰、通往哪裡。然而,這世界要的是別的。這世界要的從來就不是它們所宣稱的。那麼素樸而當真地相信了的我們。全是生化人。我們還自以為是人類呢。人類的定義不過是一種理型的填寫,「沒人」在當真的啦!
這樣一來事情真是簡單多了:最接近此些人類定義的(感受細膩、情緒豐沛、誠實、真摯、容易相信他人說的話……),全是生化人。通通拖去接受退化刑吧!
浩浩蕩蕩的「夢的邏輯方程」,其實,只是虛晃一招。《噬夢人》一本正經地撰寫著此一檢測試驗的所有從靈感到設計到執行細節,像是要申請創業補助似的充滿了宣言、承諾、理想藍圖式的語言。但原來,根本行不通,又是一個人類自誇自大的爛發明。如同人類文明的無數荒謬。壞創作、壞政策、壞商品、壞建築,讓所有的日常進展得以拖沓地緩慢。然後,便有了故事。
政府鐵了心,咬牙認栽,換成新的「水蛭試劑法」上路,至於失敗的舊法令,在下次選舉到來之前,大概可以先壓一陣子。然而,由於當初那個錯誤的泡泡,吹得如此之大,即便台面上已不見關於此的討論或反省,卻有一整批人,真真切切地活在這個失誤所造成的夢魘之中。這是《噬夢人》的構成主軸。文明已經揭開了新頁,但這群人與生化人,卻被困在上一頁的錯誤發明底。夢魘。壞的夢。沒辦法醒來。
一些圖景模糊地扭曲,尷尬地張開,一些透光的氤氳,一場很壞卻真的讀不清楚的夢境。生化人的夢。
從夢裡進行隱喻
所以,為什麼從被歸類為「新鄉土」的《甕中人》,接上了這樣一本後人類的《噬夢人》?「其實只是題材上的變化。小說核心都是彼此相關的。」伊格言解釋,成功的科幻所表述的並非「孤立的未來」,而是「指向過去與現在的未來」。「如果小說在藝術上是成功的,那麼它必然與當下有關。我可以說,與台灣有關,與台灣被殖民的歷史有關──儘管我所使用的必然是隱喻。」
有讀過書,卻不掉書袋的人,並不是出於修養或謙遜,而多半是和那些書,有著一些過不去的心結,有一筆筆不快樂的回憶,或者,太驕傲地自以為和該些典籍有著外人難以成全與肯認的私密關係。這其實是不正常的。伊格言是個有話直說的人,關於他的博學教養,他便絕無遮掩。不但掉書袋,還要逼到極限。《噬夢人》上天下地地鋪設的真知識偽知識,像一座未來的圖書館。更令人訝異的是,流暢、易讀,十分好看。
關於寫浩大知識(無論真偽)的作者,從來不得不承受著瘋狂的崇拜與厭惡:「讀這麼多書,真是了不起!」、「讀這麼多書(卻只能陳列著現成知識),有什麼了不起!」、「讀這麼多書(原來是要拿來炫耀),有什麼了不起!」。知識如同其他物質,既可以作為累積性的材料,也可以就地直接作為自己。知識是,一種具有外部性格的崎嶇美麗物件。普通的知識,是普通的物件。高明的知識,是精品。……我存好久的錢、在waiting list排了幾年,才等到第一個柏金包,為何不准揹出來?
知識體系的創造與羅列,本身正是人類文明的奇觀。本質上而言,《噬夢人》是一個有著素樸底蘊的關於人的自我追尋與情感蠡測的故事,但伊格言卻也把非常多的心力與篇幅留給該未來年代的各種虛構資訊與知識,以及我們這個世紀的各門各類資訊與知識。
為什麼要這樣做?說真的,這是誰都回答不起的問題。
出於一種對於恐怖壯麗之美的耽迷與愛,出於一種腦內倉儲年終盤點大拍賣的潔癖必需,出於一種對於「總還有什麼人類之外的東西吧」的妄想與渴望,出於一種,對一堵更堅實、更具體、更清晰的牆垛的戀慕。
甚至,不只是作為一種狂暴奇觀的偽知識,而是,關乎偽知識的故事。伊格言相信,知識或偽知識不是,也不應只是奇觀、或炫技、或娛樂、或插科打諢。在那裡,知識不止於被陳列,而竟是被翻轉進未來。藉由小說,伊格言給偽知識打造了貨真價實的深度;在那裡,偽知識難得有了一個「認真在悲傷」的核心。一干人等在真偽新舊的知識叢林底密逃,《噬夢人》呈現了人類一手打造的巨獸之城之自我吞噬。
「但我覺得我一點也不博學。」午後的咖啡店裡,伊格言卻這樣說。
關於《噬夢人》,除了這點之外,伊格言尚且給出了些更多意料之外的回答。比如,三十萬字的浩大長篇,寫完之後應當感到十分欣喜?「我如釋重負,但我一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為什麼?「我還浸泡在這本書的終局裡。我完全高興不起來。那虛無實在是過度巨大了,在那樣的虛無面前,人是完全沒有勝算的啊……我感覺非常非常孤單。」
是因為長篇耗盡了心力?「我確實嘔心瀝血,但那生命本質性的虛無並不會因為嘔心瀝血與否而存在,或解消。它原本就在那裡。我只是逼近了它。我在寫這本書的結局時,恆常處於這一刻流淚、下一刻全身發冷,接著流淚,接著又發冷的狀態……」
顛倒迷離的無色之夢
K是一名無色之人,《噬夢人》卻是K的錯綜複雜、繁花盛開的斑斕旅程,一整路的太多祕密、陰謀、權充、黑白色謊言、密謀、幻覺、記憶……,兜起了一個至極曲折的「身世」。一個沒有故事的人,居然,創造了無限多的故事。
這是伊格言不可思議的小說幻術。終將,《噬夢人》要儲存為某個太占空間的巨大影像檔。暴烈的原創性。驚人而華麗,狂野又深沉的想像力。遠超過電影《阿凡達》的視覺意象核爆。無數的光度細密轉折變化,無數的無限景深的場景跳接。傾圮之城,惡監獄,黏貼於聖經的密信,出生之前的黑海,與愛情初遇的岸,禁鎖的記憶之櫃。
峰迴路轉,目眩神迷。這或許真是,只有生化人才寫得出來的東西。
K有很多說不清楚的事。那些什麼什麼,讓貴氣淋漓的這一切,配置著。這不是一處樣品屋。這是一座城市,一個世界,一部顛倒迷離的史詩,一座未來。伊格言,其實,是個簡單的人,儘管著迷於一些熱烈的場景,但想要的,只是很簡單的──他想要一個,他想要的人生。不管那是什麼、不管那在哪裡。伊格言熱切地想要那樣的東西。
而這件事,清楚地透過《噬夢人》傳達出來。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0年8月號
*伊格言最新長篇小說《噬夢人》將在9月底前由聯合文學出版,敬請期待!
◎受訪作家簡介
伊格言
本名鄭千慈,1977年生。台大心理系、台北醫學院醫學系肄業,淡江中文碩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並入選《臺灣成長小說選》(楊佳嫻編選)、《三城記:台北卷》(黃錦樹編選)等選集。2003年出版第一本小說《甕中人》,已成新世代經典。2007年獲The 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曼氏亞洲文學獎,有亞洲版曼布克獎之稱)入圍;並獲選台灣十大潛力人物。2008年獲歐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入圍。亦曾任學學文創志業講師。
◎本文作者簡介
草沒(strawberry)
自由工作者。熱愛文學。狼來了猜一種水果,答案是楊桃(羊逃),那麼羊來了呢,便是草莓(草沒)。這個草率的打趣,卻有種奇怪的安靜而固執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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