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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馥華&邱梅珍◎雨過,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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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咪
Wisteria.雨雁.枯藤
孩子,媽媽只期待你順利跑完全程!
走出校門,我總是站在一棵老榕樹下等媽媽來接。旁邊有賣叭噗冰的老爺爺,此時他的身邊總圍繞著一群同學,「我要梅子口味的、我要汽水口味的……」在此起彼落的叫鬧聲中,我興奮的奔向一部向我靠過來的綠色三陽機車。「媽媽,我要吃冰,我好想吃冰。」每次看到同學手上拿著的冰淇淋,我都會忍不住吞口水。
我手裡拿著偶爾才能吃到的汽水口味冰淇淋,捨不得一口咬下去,我用舌頭輕輕舔著,一邊跟媽媽報告今天發生的事:「媽,早上上台領獎的時候,都不會緊張耶,因為姊姊也一起上台領獎。」那年,我們同時得到台中市模範兒童,看著媽媽把高高的獎盃擺在房間最高的書架上的那副表情,我知道媽媽是多麼的高興。
五月的第一道曙光輕輕的喚醒睡夢中的馥華,她伸個懶腰後快速起床。馥華總是第一個起床,比媽媽還早起。她喜歡梳洗後站在鏡前細細梳理她那及腰的長髮,綁個馬尾、夾個蝴蝶結,攬鏡自照,一身清爽的上學去。
今天是學校的運動會,我請了半天假參加孩子們的運動會,三個孩子各有所長,都希望今天能有好成績。馥華參加田徑賽,這是身為媽媽的我最不放心的一項競賽;這是因為馥華從小不管是走路或爬樓梯總是常常摔跤,雙腳留下大大小小的傷疤;今天她要用那天生的扁平腳丫在田徑場上比速度,著實令人擔心著萬一跌倒又得痛好久好久。
馥華要開始跑了,她被排到第二跑道;身邊的同學各個身手矯健,一副勢在必得的姿態。槍聲響起,同學們奮力向前跑,她甩動著頭上的馬尾快速的向前衝刺。在場邊加油的我不敢置信的看著小女孩追過一位、二位同學。那是我走路常摔跤的女兒嗎?怎麼跑起步來如此穩健如此快速?是感應自己的未來,雙腳將不可能再有如此漂亮的速度,所以在媽媽的加油聲中做最完美的傾力演出嗎?孩子,媽媽沒有要你跑第一,只期待你順利跑完全程啊!
七天後,這雙輕快跑跳雙腳,成了我恍惚中的美麗夢境……。
明天,母親節⋯⋯
要籌備母親節的節目了。往年的父親節和母親節我們三姊弟都會幫爸爸媽媽舉行慶祝活動,快!來做最後的練習,我們的節目有笛子合奏、舞蹈表演、廣告時間……。
隔天要早起布置,所以我們早早入睡。多期待,天一亮的精采演出可以給媽媽天大的驚喜;看見我們賣力的表演,她一定是掛滿燦爛的笑與感動的淚⋯⋯。
暖暖的五月,因為母親節變得更溫馨。三個孩子喜歡用特別的方式慶祝,每次都帶給我驚喜。他們自編自導的節目有舞蹈有樂器還有模仿廣告的趣味表演,總逗得我和先生又哭又笑的拍手叫好。一九九四年母親節的前一晚,孩子們神祕的做最後排練;我和往常一樣,講完床邊故事後給孩子一個擁抱和親吻,讓他們早早就寢。
表演延期了!
那夜我帶著興奮入眠,原來期待幸福夢境,一陣一陣的濃煙陰霾了我的夢境。
從三樓竄升的濃煙,直往四樓的我們屋裡襲來,衝破沸點的熱氣熔蝕了高高的獎盃,厄靈般的濃煙窒息了我的夢。我再也不能坐在化妝鏡前梳我的長髮,再也不能拿起我的畫筆自由的揮灑。排演好的母親節表演,無止境的延期了!
災難總是來得太突然,當一切看似美好。三個孩子在學校優秀得有點讓人忌妒,兩個孩子同時獲得臺中市模範兒童,弟弟也不甘示弱的用優秀的成績展現實力。就在老師、親友的讚美聲中,黑暗的權勢濔漫而來,籠罩得讓我們喘不過氣。說好了邀同學一起慶祝母親節,卻因一場無情大火,毀了原本的精采演練,甫到手的模範兒童獎盃也因此而熔蝕了。
媽媽來救你們,在暗夜裡打濕了毛巾後,衝進火場的我要孩子用濕毛巾捂住口鼻跟著媽媽一起逃生,而馥華卻因為被濃煙嗆得想吐而衝進了浴室。消防隊員來救我們時,不知道馥華一個人孤獨的癱軟在濕冷的地板上等待救援;錯過了時機,她吸入大量濃煙造成缺氧,無法彌補的傷害就此開始。我奮力的在鬼門關前與死神搶奪孩子,我以為我贏了;然而,醒來的馥華,卻被深鎖在我們以為再也找不到靈魂出口的身體。曾經,我以為我們就此輸了,不復振作!
媽媽的聲音,是我疼痛時的嗎啡
一夕之間,我的人生時刻表彷彿靜止,家人到加護病房探視我,我不知道;同學錄音為我加油,我聽不到;當我全身抽筋時,我咬傷了親愛的媽媽,我也不知道。
我在昏迷和清醒之間游移。
我感受到痛,每次做復健我都很痛,一指壓雙手按,我的手我的腳,一整身好像被碎屍萬段般痛楚。這時,媽媽的床邊故事,一如往昔的安頓了我的騷動不安;我想好好睡去,明朝醒來,我們的母親節表演就要精采開演!賣火柴的小女孩、小紅帽、睡美人,還有那三隻小豬,來我的夢裡作客!我的痛都被安撫了。媽媽的聲音,是我疼痛時的嗎啡。
「瞳孔放大,生命跡象不穩,你們要有心理準備!」醫師一次一次重複說著同樣的話。我們的心情隨著起伏,我和先生無助的吶喊,求神拜佛,修墳起願,尋求再尋求,只要有一絲絲的希望,我們都不願放過。
每次到加護病房探視,短短三十分鐘,我們齊力幫馥華放血、灌中藥、按摩。姊姊弟弟,還有老師同學也聲聲呼喚著她的名字:馥華、馥華加油!我們等妳一起上學,我們一起做壁報,我們一起跑步⋯⋯。醫護人員聞之動容,護士要我帶一台收錄音機放在馥華床邊,時時刻刻呼喊馥華。除了家人的聲音,我也請學校老師和同學錄音,大家串連愛的接力賽,想用聲音喚醒沉睡中的馥華。她這一躺就是四個月,沒有真正醒來,幾乎要被醫生宣判為植物人。
再見,長髮的小女孩
「您是莊馥華的家屬嗎?我是榮總燒燙傷中心的護士,」接電話的手不自主的顫抖著。「莊太太,我想跟妳商量一件事,為了更方便照顧馥華,我可以把馥華的長頭髮剪掉嗎?」幾秒鐘的沉默後我用哽咽的聲音說:「好,麻煩你們了!」護士知道我的心情,接著她說:「我會把剪下來的頭髮梳洗乾淨放在密封袋裡,妳來看女兒的時候我把它交給你。」
第二天到燒燙傷中心隔著厚厚的玻璃窗,我看到女兒清瘦的臉龐有著清爽的模樣,依然帶著呼吸器依然插著鼻胃管依然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我拿起對講機:「馥華,妳今天好漂亮,妳有了新的造型,想不想起來照照鏡子?」
陽光穿過冷冷的窗檯,落在浮躁的病榻上。
「馥華,媽媽要去幫妳買布丁,妳要乖乖的不能亂跑。」她一向如此,幾個月來,她從未把我當一個昏迷不醒的小孩,總是不斷的對我說話。
為了要訓練我的吞嚥功能,媽媽讓我吃軟軟稠稠的東西;殊不知,我不吃軟,那些都是我最討厭的食物,甚至是我害怕的食物。尤其是,布丁!媽媽離開後,布丁、布丁這兩個字突然在我的腦海中盤旋……。在布丁滑入我身體那當下,像是划出了一道靈魂的窗口;那晚,我被布丁嚇醒了。爸爸媽媽姊姊弟弟圍在我身旁,見證了被布丁親吻後甦醒的睡美人;不,該說是青蛙與公主,那是驚嚇後的幸福!家人喜悅歡呼著,我想起來,也想大聲歡呼……!
痛感,是活著的美妙感覺
南下高雄榮總接受治療,是我感到溫馨與無奈的一段時間。一家五口分隔三地,我和馥華在高雄和生命搏鬥,爸爸在台中拚經濟,姊姊弟弟在台北外婆家等待回家。一人獨自陪伴愛女的心情,交揉著思鄉與對家人的牽掛,至今想起還會淚滿衣襟。
與馥華中斷聯繫四個月。這年九月,線路通了,馥華醒了,她熬過了死亡的關卡。馥華醒了,而且記憶力之好令人吃驚。她記得我的聲音,知道爸爸、姊姊、弟弟,當然他也還記得關於自己所有的事。她的腦袋沒壞,也立即發現了自己的身體有了巨大的變化。
終究是要好好面對的現實:馥華醒了,智力正常,但是水汪汪
大眼不能看,菱角嘴巴說不出話,纖纖玉手無法動,修長雙腳不能走。親愛的馥華,即使百般不願,千萬痛苦,我必須要接受妳現在的樣子,我們一家人才能打起精
神一起往前;否則,我們將在苦痛泥澇中原地打轉,無法抽身。而且,我若無法接受,又該如何告訴妳接受自己的樣子?
我們義無反顧的向前,真實的狀況是,我們毫無退路!
為什麼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為什麼我只能聽見媽媽的聲音卻看不見她呢?……世界的人都成了透明人了嗎?
回憶的翅膀在我腦海中打轉;記憶一轉動,淚水就從眼眶邊溢流開來。為什麼我不在學校,而要在醫院受十大酷刑的折磨?矛刺、溫灸、打腳板是我最受不了的治療方式,我寧可上學去接受老師的體罰呀!
復健,是我最要緊的功課!哭,是我唯一的抵抗。
有一陣子,爸爸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打腳底板的工夫,幾乎每天按時叫我起床,然後規律而有節奏的拿著腳底棒往我的腳底拍打。一天,因為打得太痛了,我不小心縮了一下腳,親愛的爸爸竟然開心的說︰「ㄟ!會動了!」於是他打得更用力了。
痛!才剛開始。
經過各樣的復健治療之後,身體依然沒起色。我知道,我的身體已判我終身監禁。
我彷彿落入無底深淵,被無止境的黑暗包圍著,痛苦的靈魂囚禁在牢房中。我被重重鐵鍊捆住,來自心底痛苦的呻吟、無聲的吶喊從沒停止過。
但是我是希望自己可以站起來走路,可以說話,可以看得見,可以舉起手的。這個夢想,雖然總是年初期盼年尾失落,至今仍未放棄!
──本文收錄於
《海天浪:莊馥華的詩與生命故事》
本文於 修改第 4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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