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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芳明◎書寫就是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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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聯合文學2009年6月號
書寫就是旅行
◎陳芳明
1
展示在圖書館玻璃櫃裡的手稿,靜靜攤開在室內柔和的燈光下。經過多少里路的飄航,多少歲月的眺望,這些手稿終於也有靠岸的時刻。當初字跡在紙上滑行時,從未臆想日後文稿的最終歸宿。敞開的白色稿紙,往往是一望無際,不能確知書寫之旅的起點與終點。俯仰之際,生命的重量全部都落在筆端。紙上風雲,筆下情感,緊緊攫住以身相許的剎那。每一篇文字完成時,幾乎是經歷一次的小小生死。站在展覽室內,隔著玻璃端詳自己的筆跡,彷彿再度看到靈魂掙扎的痕跡。
容許手稿投宿在圖書館尋求安頓,為的是結束半生以來浮沉的遠遊。穿越過追風逐浪的旅途,從異鄉到故鄉,從少年到暮年,這些文字已完成空間與時間的雙軌旅行。它們既是肉體的化身,也是精神的延伸,錯落地烙下多少年前的腳印。風雪裡的跋涉、沙灘上的散步、山谷中的攀行、高樓下的倉皇,已都幻化成泛黃紙上的漫漶文字。若是在字裡行間嗅到一絲甜味的空氣,那可能是書寫於遠方湖畔的一盞燈下。如果文字中間升起一縷悲憤之氣,大約可以推想當時的心情正與獄中朋友展開對話。思考上的靈光一現,情感上的微波漣漪,也許已在記憶中淡忘,卻完整地保留在有著時間色澤的手稿。
置放在櫃裡的手稿,是不是也暗示半生的記憶也一併存鎖在玻璃櫃另一面的記憶,是不是也像陳放在水晶棺裡的魂魄。細讀那些飛揚的字跡,許多遺忘的心情卻又忽然甦醒過來。依稀中北國的一個夏夜又再度回來,恍然也看到那張受到星光眷顧的窗邊書桌。西向的窗口,眺望更為遙遠的海洋。想像中土地上的孤獨身影,總是習慣坐在朝西窗口的桌前。手上緊握的筆,往往承載著無以排遣的鄉思。三千里遠洋,十餘年天涯,豈是一枝衰弱的筆能夠抵禦?
璀璨的星,鑑照著徹夜思考的翻騰,疲憊肉體的折磨,隱約在引導紙上的筆尋找回鄉道路。仰望深邃的星,視線幾乎不能企及。眼神投注在夜空的那個光點,猶似在黑板上畫出一條幾何學的輔助線。沿著那細緻的虛構線條,失魂的心靈意外地開啟年少時期的天空。在異鄉最深的夜裡,瀕臨絕望的書寫驟然獲得挽救。
有多少書寫,都是在最後一刻放棄之前,思考又有一次逆轉。可能不是思考,應該是感覺。一息尚存的感覺,因為星光的點化,突然變得特別敏銳。早已逝去的濕氣與風聲,亞熱帶島嶼的燥熱,在那神祕的深夜,奇蹟般降臨在毫不設防的肌膚。感覺回來時,紙上的旅行也重新啟程。空曠無比的白紙,宛然浮現一張地圖,或是一張可供辨識的星圖,失去方向的筆,確信發現了座標與位置,壅塞體內許久的鄉愁,隨著文字的釋放而得到紓解。
如果書寫是旅行,走上回鄉道路的文字,當不止於攜帶感覺而已,與歷史、文學、政治相關的知性思維,應該也一起動身出發。生命中發生最強烈的轉變,莫過於自己從第十世紀的宋代中國引渡到二十世紀的現代台灣。那樣跨界的時間之旅,只有訴諸革命性的勇氣才能克服內心的惶惑。宋代中國的探索,依賴的是歷史學的考據訓練。現代台灣的發現,則是求諸於文學想像的挖掘。這種思維上的轉向,等同遠洋航行的巨帆在一夜之間調整方位。水性的轉換,一度使揚帆的速度急遽減緩。
在歷史與文學之間如何尋求平衡,在中國與台灣之間如何維持對話?這樣的苦惱問題出現在微近中年的階段。在旅途上也有迷路的時刻,全然進退失據。經過多年的掙扎之後,才慢慢體會歷史與文學原是各有所偏。歷史強調事實,文字強調真實。事實需要史料支撐,真實則由感覺主導。那樣的體會,是在孤獨窗口下完成無盡的閱讀而獲致。
為了梳理帝王將相的歷史,曾經把年少時期的歲月投注在線裝書的閱讀。釋出窒息氣味的重重書架,囚住一個敏感的心靈。坐在圖書館的毛玻璃下,仔細比對不同版本的木刻文字。那時肉體已在膨脹,許多奇異的感覺在血脈裡流竄。血管賁張的想像,都在史料閱讀之際平息下來,過多的熱情也被迫必須冷卻。歷史的想像,在古典顏色的紙頁之間穿梭,以求得假想中的一個事實。但是,在千錘百鍊的考據下獲得的事實,果真是屬於事實?頹然坐在浩瀚的史書之前,忽然覺悟所謂事實不都是解釋出來的?史料與史料的銜接,如果需要人工著手構築,如何證明事實值得信賴?歷史想像求得的事實,如何不是想像的延伸?內心自我提問的過程,一旦陷入之後,時間之旅便無窮無盡。
對於歷史書寫,越來越覺得恐懼。在徬徨的邊緣不免對文學流露無可抑制的眷戀。史料是時間的殘餘,不可能激發情感。文學不是殘餘,而是心靈直接感應。即使承接一首古典詩,無論時間如何久遠,不必藉由考證,就逕自產生波動。一觸即發的衝擊,像是暈開的漣漪,在內心不斷擴散,悲喜哀樂的情緒,縱然是多麼細緻,都是屬於真實。
四十年前文學生涯的開端,始終是一首詩的書寫。落筆寫下第一行時,也許就是生命的強烈暗示。在詩行之間選擇的文字可能並不精確,表達出來的情感可能也並不恰當。看來是那麼拙劣的一首詩,卻是與星光,與風聲,與體內的情緒,纏綿糾葛整個夜晚之後才困難地誕生。那是精神搏鬥之後的產物,是生命最好的標本。如果在閱讀時發生不快,或厭惡,那也是生命狀態的最佳呈現。文學的真實,於此得到印證。詩有時並不需要解釋,所有的感覺都可以得到容許。
2
文字的力量有多大?這是難以臆測的問題。長年累積下來的手稿捧在掌上時,才發現文字的重量超乎想像。薄翼那般輕盈的稿紙,在文字落筆之前,只是一張空白的記憶。有時稿紙遭到揉皺廢棄,更不可能在生命裡烙下印痕。然而文字一旦在紙面滑行浮現,直到一篇文章完成,稿紙的份量便逐漸加重。
每一個文字都是以想像與思維兌換而成。生命中的某一個時刻,以專心的精神注入手腕,以孤獨的身影俯腰書寫。縱然書寫的速度飛快,每落下一個文字,那段入神時刻的思維方式與心理狀態便留下紀錄。時間過去,生命消逝,感覺不見,心情失蹤,唯文字停駐在那裡。時間兌換成空間,拒絕寂滅。凌亂的筆式,歪斜的字跡,已不容洗刷拭去。文字有沒有力量,可能無法回答,但是它的存在,一定比抽象的時間與幻化的生命還要長久。
辨識自己早年的字跡,有時不能相信生命之旅的神祕時刻竟然留存下來。透過衰弱的文字,竟然還窺見逝去生命的掙扎、遲疑、搏鬥、對決。站在時間的對立面,企圖讓思考的閃現靈光留下痕跡。那是莊嚴的時刻,體內可能有不知名的神祇進駐。藉助神的力量,使起伏的情緒,難言的美感,不確的智慧,都換算成文字。筆法也許欠缺華麗,字型也許失諸潦草,卻相當盡職地把一個可能是平凡的時刻轉化成非同尋常。文字擱淺在那裡,稿紙也置放在那裡,易逝的生命也幸運地被容納在那裡。
文字可能沒有任何力量,無法接受任何的磅秤。但是重新檢視陳舊的文稿時,才發現過往的生命竟然並不全然消失。早年的信仰與價值,仍然還保存在羞澀的字跡深處。所有的閱讀原屬於過眼雲煙,撫觸過的書籍,研讀過的知識,流水一般在指隙間穿過。有多少閱讀的紀錄,至今還完好地留在手稿。因為偏愛,因為相信,所以才會容許昇華文字。每打開一本書,就是敞開一張地圖,精神的旅行從此啟程。
無論作者是熟悉或是陌生,浮游在書中之際,彷彿是展開一次神祕的對話。在恰當時刻,往往不禁擊掌讚嘆,只因在書中撞見一片美麗風景。有時也情不自禁會動怒,憤懣於書中文字的荒謬悖理。無論是悲憤或愉悅,都是精神上的豐收。手稿裡存放著那年許多的閱讀心情,又一次記取多少夜獨的時刻,已經與或離或友的作者有過心靈上的交手。
有時會為自己的閱讀方式感到納罕,為什麼一首詩竟是那樣解讀,為什麼一篇小說會是如此詮釋。在書中俯仰之際,可能發生過不計其數的知識會盟。重新端詳自己的文字在紙面上游走,似乎也可追索當年閱讀的困頓與樂趣。在峰迴路轉的閱讀之旅,不免又記起當年也曾經在馬克思主義或女性主義的思維裡浸淫過。閱讀並不純然是平面的、靜態的經驗,眼睛在書中梭巡時,思想已在援引另一位作者的書籍。一場看不見的圓桌會議,已經在內在的精神層面熱烈進行。邀請不同的作者參加閱讀時,平靜的書籍也許正要釀造另一次的思想風暴。
在書中眉批加注,已無法滿足自己的脾性。即使只做一些短短的筆記,也還是不能稱心。必須攤開稿紙,把閱讀的感覺、情緒都書寫成為一篇評論。在那樣莊嚴的時刻,生命中信仰的力量也注入閱讀之中。因為那是全心投入,抽象的精神漫遊,都變成歷歷在目的文字證據。經過書寫的儀式,閱讀過的書便不再煙消雲散,許多作者也注定是據為己有。知識的累積也因此而完成,文字的力量正是在此彰顯。
生命是什麼?它應該是知識與情感的總和。生命質感的加深,絕對不是來自年齡的增加,而應該是得力於各種歷練的結合凝聚。知識歷練可能是無法避開的過程。畢竟個人的生命過於褊狹,必須藉助別人的思想與作品,才能擴大生命格局。閱讀使自己與他人的生命產生連繫,從而開啟未曾看見的世界。稿紙上留存的蜿蜒筆跡,有不少是當年閱讀的印記。迤邐的閱讀,曾經把自己帶到遙遠的邊境。那可能是一個喧鬧的春夜,稿紙留下的日期可以印證。在蟲聲的噪音中,平靜的心情維持著一支穩定的筆。從文字的邏輯推理,可以測知當時的思考保持在清晰的狀態。作者所企及的遠方,確信自己也真正抵達。文字的紀錄後,曾經不能開啟的難懂詩句,都在那深沉的夜晚迎刃而解。稿成之後的心情,如今已都難以回溯。然而,重新捧讀手稿時,竟然有一絲莫名的喜悅,在身體的什麼地方暗自湧現。
3
生命可能什麼都不是,卻還是有其特殊的意義。至少它是一個容器,可以承受不同知識的匯集,使不同時空的作者可以發生共時的晤談。生命這個容器還不止於此,它還是各種流動情感的交會所在。情感的激盪,連帶釀造了慾望、想像、記憶。從內心最深的無意識世界,流瀉出毫無遮攔的語言與文字。從內心到手掌,從指尖到筆端,無法隱藏的感覺直接注入稿紙。體內幽微的震動,都有可能使文字發光發熱。文字一旦釋放意義時,生命也同時獲得精確的定義。
年少時的手稿,注滿過剩的願望與憧憬。那時的體魄還在成長,卻已開始構築一個比生命還要巨大的夢。從字跡可以窺見,當時的夢近乎繁華,因為選擇的字眼大約都美得無可置信。看待世界的方式,並非眼見為真,而是以幻想,以模仿,以虛擬,來取代真實。那樣的真實,全然禁不起分析,卻反而使日子過得非常充實。存稿中殘留的詩行與斷章,可能暗示了一個淒美的故事,在現實中卻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樣書寫純屬一種策略,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已經跨入成人世界。審視舊稿時,看到這種創作手法,不免覺得可笑。以各種方式暗示自己已是成人,現在看來反而突顯自己是多麼不成熟。夢的書寫,延續大約五年之久,必須在大學時期結束之後才宣告終止。如果說在文學生涯出現浪漫主義的傾向,那段時期應該是最為鮮明的。
文學風格開始有劇烈轉變,是在遠地的北國。靈魂受到刺傷,身體受到懲罰,才會思索如何使文學更確切表達自己的感覺。文體與身體,也許存在某種對應的關係。只有真正嚐到苦澀的滋味之後,才可能選擇貼切的文字來描寫苦澀。憂傷筆調的形塑,絕對不可能依賴純粹的想像。心靈與肌膚同時迎接沉鬱的歲月之際,年少的夢在時間沖刷下更形支離破碎。知識累積加重,生命色澤加深,紙面上的文字便不再是美的幻影。
赤裸的筆指向無邊的黑夜,也指向無盡的現實。在激流湧動的八○年代,隔岸見證朋輩命運的開闔生死,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漸漸在手稿中誘導召喚。來自政治與歷史的力量,使怯懦的靈魂騷動不已。那是生命自我爆發的年代,從來未曾預見一支孤單的筆竟然同時經營不同的文體。政論、史論、文論、詩論,以交錯輪替的節奏與自己的故鄉建立規律的對話。北美大陸與台灣海島處在子午的兩極時段,日夜顛倒的時間運行,並未影響書寫的速度。在肉體還未回歸之前,文字已優先回到自己的土地。時空的阻隔並未切斷眷戀的情感,在地球最偏遠的地帶,沒有人注意到這樣一個生命的存在。瘋狂的書寫,不盡不止的書寫,朝著故鄉的方向呼喊著「讀我,讀我」的聲音。向著獄中的朋友,向著噤聲的土地,只是要提醒他們並未受到遺忘,也要提醒自己不被遺忘。
存放在玻璃櫃的手稿公開展覽時,書寫已把一位被遺忘的生命拯救回來。那些於今看來是柔軟的文字,卻是把曾經是黑髮少年引渡到蒼髮暮年,也把曾經是歷史學徒轉型成文學作者。書寫是近乎靜態的行動,文學也是近乎脆弱的符號。然而,如果沒有文字與書寫,生命可能早已沉沒在不為人知的遠洋。從來不相信文學的力量有多大,只相信沒有發出聲音的生命注定是沒有力量。
二十餘年的手稿匯集在圖書館時,時間的標本,歲月的腳印,變成了無可擦拭的記憶。不同生命階段的旅行,不同知識領域的跨越,不同文學風格的營造,因手稿的保存而成為雄辯的見證。如果有人問起心路歷程的轉變,如果有人好奇生命道路的曲折,這些手稿便是最好的回答。書寫就是旅行,而旅行的抑揚頓挫就是一部自傳。
◎作者簡介
陳芳明
一九四七年生,高雄左營人。現任政治大學講座教授、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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