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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崇漢◎昨夜雨疏風驟 ──懷念高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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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頁】
聯合文學2009年6月號
昨夜雨疏風驟
──懷念高信疆
◎林崇漢
彷彿一陣風，倏忽三十年。
英氣逼人的文化才子高信疆先生，竟然，令人無法置信地自己走去他後來也一直掛在嘴邊，卻不知信不信的「主耶穌」那邊的喜樂新天新地。
在台北市基督教第十九會所的追思會，送他最後一程，我和大家為高公齊唱聖歌〈驚人恩典〉，一唱再唱到聲嘶力竭。
整整三十年，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年前的一九七九年。他約我第一次見面的咖啡廳，就在追思會所的另一個對角，新生南路和羅斯福路夾角的二樓。從台北市地圖上的位置，這三十年前後的「見面」根本等於同一個地點。
這是怎麼樣的一個「奇異恩典」。從這裡開始，又在這裡結束。三十年是中學畢業歌「三年相聚，一朝別離，誰能不依依……」的十倍時空長度。
真的結束了嗎？像一陣雷雨，像一陣風？很沒有真實感……
那年，很容易記得，民國六十八年「中美斷交」。《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舉辦「人間插畫大展」的尾聲，孫密德先生邀我為鄭寶娟得獎文章〈巫山雲〉畫圖。這是我第一張報紙插畫作品。和高信疆先生的因緣，意外地從此開始，沒完沒了。
我依約上了二樓咖啡廳，便見到孫密德和他坐在靠新生南路窗邊的位置。孫幫我介紹白皙、斯文、英俊得像電影明星的高信疆先生，不打誑語，我嚇了一大跳。因為我是醜男，沒問過他，說不定當時他也被我嚇一跳。高信疆的名字，早就如雷貫耳，只是萬萬沒想到長得如此漂亮，武俠小說中總是形容才貌出眾的天下第一高手男主角，無非就是長這樣子，而我，他一定是因這張圖才第一次認識我的名字。他文質彬彬、舌粲蓮花，而我坐立難安，在絲毫都不登對的交談當中，他邀我到《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班。
然後，我們一同開著一部中華文化傳承中在台灣自己改裝的飆風戰車，開始了十幾年如狂風暴雨、衝鋒陷陣的日子。他很斯文，但是他有無敵的野心、開創前人未有的膽識和即使於世界亦屬獨樹一幟的文化藝術內涵以及羅織國際一流文藝學者的君王式才幹；我很「宅」，但是我將他的飆風戰車裝點得更加威猛精準。《聯合副刊》的弦，也是「文起八代之衰」的掌門級詩人，也裝了一部朋馳坦克，和我們在當時全世界唯一華文最火紅、文藝激戰熾熱的沙場上，廝殺飆將起來。
那時，飆風戰車和朋馳坦克捲起整個國際華文界最大的龍捲颶風，一時風雲變色，飛沙走石，日月無光。不管是飆風戰車或朋馳坦克，都很「殺」！我們「殺」出一條新時代新文化的文藝血路。熱騰騰的熾烈火焰，把遍野的天際映照成一片血紅。那時代，大陸那一邊「文革」剛過。台灣這一團巨大旋風，在世界上真正是別無分號。在華文文藝史上，堪與「五四運動」相比，毫不遜色，尤其發生在台灣。多麼壯懷激烈的浪漫！回想起來，真是令人魂縈夢牽的時代……
六十八年末的那天晚上六點，我第一天準時到班。高信疆先生親自和我研討那一屆「時報文學獎」揭曉版面。然後和孫密德便相邀出去共謀大事。留我這隻菜鳥很用心根據高先生的指令設計版面並立即在版面正中央以寫實的手法，當場畫就一隻利爪緊握捲報的展翅大老鷹。駱紳看我完成的版面，目瞪口呆，樂得合不攏嘴：「赫！好唉！嘿嘿……明天把《聯合報》嚇死……」
我立刻意會戰爭對手是《聯合報》。而且，不是一天兩天，簡直天天戰況慘烈。在《中國時報》的那十幾年間，天天打得昏天暗地。
後來發現兩報的戰事，不是只有輸贏，而是文化、文學、思想、藝術……的互相激盪，更上層樓，創造前人所未有的新境。就像擂台上兩隊文化戰將，時而比賽切磋，時而眼紅上火，大家明顯驚覺競爭形成一股席捲台灣甚至整個華文世界的文化氣旋和藝術新象。
同事間客氣時，稱《聯合報》為友報，通常是稱敵報。當時看來，兩報廝殺，為的是業績和報業勢力。其實，偉大的文化聖戰和成長，就是這樣廝殺出來的。
高信疆先生像個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的大將，秉著一身傲骨和令人懾服的才情霸氣，擁抱文化藝術的熱情和理想，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見如此一位真實性情的熱血漢子，如此為理想而奮戰不竭。他俊秀的眉宇之間，不怒而威，在他面前我經常不用流暢言語，只用設計和繪畫為他妝點他的「飆風戰車」，因為他對文化旺盛的使命感和熱力，那時期的《人間》版面有一半總是充滿糾結的殺氣和力道。那時代的氛圍，所需要的青春和吶喊，不在屏東墾丁，而在《人間》──「高信疆」。
他可以口若懸河地把唐詩宋詞倒背如流，下題不是如有神助，而是下題如神。他的戰將不是只有《人間》的諸君，而是海內外的英才學者。被他望遠鏡、顯微鏡發現的人物和文化、思想、藝術事件，即便在夜半三更，也會手到擒來，無不服膺。所以，雖然他通常在辦公室親自督軍，但也常常出草擄掠人物和議題。
副刊作業正常程序，十二點下版，凌晨一點報紙印出來。但是，不只一次的，差五分就半夜十二點，他從外面戰場急電回來，要駱紳將全部版標題唸給他聽，總見駱紳神色倉皇，一邊擦汗一邊急奔地下到已經打烊的打字室去央求人照相打字，有時還得充當工人親自排字，因為標題幾乎全改了。駱紳不愧是高先生死忠愛將，明明已經不可能也從來不說：不會或不能。他拚老命也會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這就是高信疆的陣前無堅不摧的執行大將，會用人，也是他越戰越勇的威力來源之一。
他的思緒，細膩、敏捷而尖銳，作風大膽而前衛，當時尚未解嚴的時代，許多思想環境的禁忌，某些人看來像頂撞叛逆，其實是無畏的文化前瞻。他一一衝開周圍禁錮的烏雲，開創空前的議題，挖掘被社會忽略在陰暗角落的人物、事件。台灣社會眼界豁然大開，打開所及，璨璨朗光，照射的，飆出文藝界的線界，波及各級社會階層。這是文化事業者，始料未及，也從來不敢想像的境界。
當時的副刊，在高信疆眼中，天天都必須是強打，每張《人間》都必須是經典。發表的作品、討論的文化議題、推展的活動、研究的現代藝術全都要求頂尖。他是第一個深知利用版面的視覺性感染力量和讀者互動的主編，不論整個版面的安排、設計，視覺焦點的圖象，甚至全版中任何一點、一勾、一條別人以為無所謂的細線，只要不妥或多餘他都嚴正要求做到絕對完美。這種懂得利用視覺震撼，加強、擴大內容的渲染力道和效果，乃開國內副刊前衛版面設計全新風格之先河。國外報紙，幾乎沒有所謂副刊，或者聊備一格，因此，這時代的《人間》簡直獨步全球。連新加坡的華文報紙都經常剽竊我們的圖文片段。這樣的戰，打起來，辦公室裡每個人無不神經緊繃，每天過著有如攻城略地、滅火救災的日子。
如此說他，好像他是文化「秦始皇」。從他不少發表過的詩作和文章署名「高上秦」，以及詩文射出的烈焰和氣勢，不難嗅出，如此感覺他，雖不中亦不遠矣！他的大膽識、大雄心、大壯志、大使命、大才氣、大作為已經都讓他無愧於「高上秦」之名。但是，他的「霸氣」有一團和煦而熱情如春風的光環，吸引各方文士，有如百鳥朝鳳，身邊經常出現三教九流各類拔尖朋友、社會名流。他驕傲、自負，但是更愛人才和真理，有盟主的昂然氣度和俠義精神，卻非「千山我獨行」的孤俠，高朋滿座，把酒言歡的情況常常在他家裡、餐廳或者荒郊野店上演。
他喜歡帶團，以文會友。如果沒有加入他這部「飆風戰車」，我這宅男絕對無緣見識台灣無數頂尖的作家、學者、藝術家。
不定是年節時刻，他總有理由聚集八方英雄豪傑，塞爆他家裡的客廳、書房。許是嘲諷時事、切磋思想、玩弄詩詞甚至笑話、鬼話，全都無忌。玩瘋了，十點半、二十一點、初現江湖的電玩，全都可以出籠。在這裡，常人見不到的名作家的「本性」，可以一覽無遺。
在餐廳喝酒，他喜歡行「飛花令」，吟詩擊箸，罰酒嬉戲，頗有古趣，充滿浪漫。
做完版，不只一次，不甘願回家，帶著辦公室眾將官驅車到「碧富邑」飯店，他買兩千多塊的代幣發給大夥，鬼都已經在睡覺的三更，用「飆風戰車」的威風，打星際「小蜜蜂」，打到五更。張大春差點把機器都打壞。
十幾年和他這彪炳將軍急如星火的作戰日子下來，確定他其實也是個童心未泯的愛玩美男子。不知道是不是「雙子座」的影響，帶著我這「摩羯座」的宅男，他說東我不敢往西。
高信疆是個百年難得一見擅長策略和領導的天才文將，詹宏志封他為「紙上風雲第一人」應無過譽。但是，他在我腦海中日月點滴形成的兩個影像，一個是「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督軍，一個便是革命「烈士」。
之前，好多年前了，高信疆和弦，同立於印度和中國大陸的邊界，兩人手指西藏大地，欲言又止，然後無語。
如今，高信疆的「飆風戰車」，只見煙塵遠去。另外一部「朋馳坦克」好像停歇在北極之南的一處香格里拉。
◎作者簡介
林崇漢
自幼喜愛繪畫、數學，學習過程中更著迷於哲學、佛學、文學、音樂、宇宙科學及中國陰陽五行思想。台灣師範大學藝術系畢業後從事十數年美術教育、繪畫、建築設計、平面設計和美學研究，因緣際會進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以平面媒體為發表園地推出數以千計繪畫作品，後十數年於《聯合報‧聯合副刊》發表畫作，以寫實或超現實風格傳達思想和情感。作品結集出版推理小說《收藏家的情人》，科幻小說《從黑暗中來》，和畫作結集《夢的使者》、《諸神黃昏》等。
本文於 修改第 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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