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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明◎照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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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錄於【黃春明作品集1】看海的日子


照鏡子
◎黃春明


在這個社會,以阿本的貧窮的條件,再加他上四十的年齡,照鏡子是一件多麼尷尬的事。

但是這天漁會新廈落成的上午,公司的事務股長才急急忙忙準備了一面大鏡子,三尺寬、四尺長,題書在兩邊的紅漆字還濕濕的,他奉命馬上要送去趕上落成典禮。阿本坐在三輪車上扶著大鏡子,事務股長和辦公室裡的幾個同事都好奇的出來看著他離開;好奇嘛,也不一定是;看鏡子?也不全是,總是那些人有這點一時連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興趣,就算是好奇吧!

「阿本──小心扶好鏡子!」事務股長的聲音和同事們的笑聲,從後面追趕過來。

「知道了──不會的。」阿本也回過頭大聲回答。他一面在心裡頭咒詛著說:「他媽的,笑話!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鏡子對著他,是他開始意識到鏡子裡面整個自己的影像時,他心裡想這也是兩個人坐一部三輪車啊!並沒有便宜了這位三輪兄。但是等他的腦子還沒有轉到別地方之前,他又注意到坐三輪車,而令他感到不安;窮人的自卑,對他本身覺得是件奢侈的事時特別敏感,他沿途都在注意著熟人,而慍慍於懷。

突然,車子輾過一個凸出在路面的大石子跳了一下,車子的鏡子也晃動了一下,這下子阿本再也沒有時間自卑了。他雙手牢牢地抓住鏡框,全神貫注在鏡子的平衡。他看著,他看到了對面坐著的一個陌生的自己。他明知道那就是自己。但是,他越看越覺得懷疑,是這樣嗎?哼!是的,你這個沒有出息的人。他對自己的影像挪揄。多少在眼鼻之間還可以看到自己,不過整個看起來就怪了。他對自己越感到陌生起來。到後來他變得全然不認識似的,這種感覺在心的深處形成了難以言狀的迷惘,像飄浮在虛無間。他不得不為了穩定自己而掙扎著。閉閉眼睛,翻翻腦子。但是仍然是那個樣子瞪著自己茫然,男人。他心裡著實有些害怕,怕什麼?不確知。索性閉上眼睛不看。也不行;閉眼睜眼都看到鏡子裡的那個男人,變換一下姿勢嘛。不一會兒的光,他的心裡又恢復到迷惘飄浮的狀態,面對著死纏著自己的影子,他後悔開始時不應該懷疑自己的影像;當他這樣開始注意後悔時他自己還不知道,已經減去了許多對鏡子裡的自己的恐懼。

他這時對自己的影像的後悔,類似一個無依無助的弱者,面對萬能的神懺悔。現在他不但試著讓自己不去懷疑鏡中的自己,還強迫自己去相信。他想:人是有必要經常去認識自己的外貌。要是不常常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影像嚇死。我有多久沒有照過鏡子啊?真不該連理頭髮也要省三塊錢,在家裡等那個沒有鏡子的流動理髮師來理。他想了想:噢!不!這段時間相當久了。我倒省了不少的三塊錢了吧!那到底有好久沒有照鏡子啊?

小時候拿過大姊的手鏡子,那是在有陽光的時候,拿出來晒穀場玩的。最後的一次他還記得很清楚,現在想起來也覺得有趣:

那是端午節的前一天,陽光照射得特別強烈,祖母從小到大挨著次序,替伯伯叔叔和父親的十多個小孩,在河邊刺竹叢的涼蔭下「剃頭」;其實沒有一個小孩情願的。祖母嚇唬著說:真不知死活,你們的頭髮都準備讓鬼來拽去結粽子了!小孩子一聽說鬼,只好咬緊牙齒忍聲吞氣,乞求祖母輕手點剃了。但是阿本年紀雖小,祖母的嚇唬對他是不發生效用,他領教過了。他恨死剃頭這件殘忍的事情,所以他不管大人用軟的哄騙,硬的威脅,一概置之不理。

他手裡拿著大姊的手鏡子,跑到陽光下,躲在隔一條河菜豆藤叢裡,伸出拿鏡子的一隻手,對準正在剃頭的阿賢的臉,把陽光反照過去,阿賢眼睛強烈的陽光一扎,頭往上一頂,正好祖母的剃刀在阿賢的部中央,開了一道大紅口,血流滿面得忙亂了祖母。她連緊俯身抓起削落在地上還沾有肥皂泡沫的頭髮,一把一把拚命往傷口糊,阿賢的傷口被肥皂水殺得著嘶嗓子叫喊。還有八個還沒剃頭的小孩子,本來對剃頭就視之畏途了,這下子對祖母剃頭的信心全部都垮掉了。後來家裡幾個大人好不容易的,踩死了不少的花生苗才把阿本捉回家裡。他被家人綑綁起來吊離地上,連花生苗的賠償,和上次偷牽家裡的公牛去同別人家的牛鬥,害得伯伯去牽牛回來時,牛角把他的褲底都劃開了,差點睪丸被鉤出來的大小帳,這次統統算清了。這次的端午節,他一個粽子都沒吃到。那是八歲那一年的事吧!在三輪車上的阿本這樣想。看看鏡子,那個人的神情好多了。

再一次,那是他所知道的兩次有意照鏡子的第一次:阿本的父親託人向頂厝仔的鄭保正(日據時代的里長叫保正),借了一套深藍緞布棉襖,阿本穿在身上站在祖母的梳粧臺的鏡前,心裡卜通卜通地跳個不停,衣服的樟腦味濃濃地薰著鼻孔。晚上就要同一個女人入洞房了。阿菊,和一個女人有什麼不同?他一直沒見過這個女人,反正阿菊一定是個女人。那年十九歲,祖母常常對他說:趁我還沒死,你娶個太太讓我高興。男人一旦結了婚才被社會認定是一個成年人,莊尾添福還有一個屘女兒相當乖,人家不嫌我們就好了。番婆嫂今天又跑來問我們的消息哩!你這頭牛想不到也有人中意。祖母激動得流眼淚。

平時阿本老聽長他幾歲的男人說起女人的事,心裡早已經發癢了;管她阿菊是誰,村子裡的人都是這樣結婚的,父親娶母親,祖母嫁祖父還不是都這樣結婚。祖母他們常常說姻緣總是命中注定的。阿本想到站在祖母梳粧臺前時十九歲的自己;當時那種又驚又喜,滿臉脹得通紅的樣子,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晚洞房的時候,新娘子垂著千百斤重的頭,靜靜地坐在八腳眠床的床沿上,兩腳鬆鬆地懸在地面,像一直在等著什麼似的,阿本看了也不知怎麼做才好。他看了她很久,知道新娘子相當壯,臀部寬大,一定很能生小孩。想到生小孩,他有點不自在了,整個喉嚨發燒,本來想開口打開這尷尬的僵局,話正要脫口竟變成了一聲害臊的咳嗽,新娘子即時抬頭望了望他,無意看著他的衣服,他竟連忙解釋著說:這衣服是向鄭保正借來的,說完了又沒話說。阿本很後悔說那句話,心裡急得很,不知怎麼的,像是誰在背後用力推他一把,他合著衣服把新娘子壓在床上了。就這樣子,不早也不慢,過了十個月整,白胖胖的小男孩祖母抱到了。

在三輪車上的阿本,看到鏡子裡面的人笑了。那笑臉的輪廓,和十九歲結婚那一天站在祖母梳粧臺前的時候,有很多地方相像。不過比起以前瘦了很多,額頭上的皺紋都是近幾年來突然增加出來的,臉上已經很久不見紅光了。他仔細地注意自己臉部的每一部分,正好在照到臉部的地方,有幾點蒼蠅屎之類的黑點留在鏡子上面,他放開扶鏡框的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臉部的肌肉起了一陣抽搐,另一次照鏡子的回憶,就把他帶回到四年前的夏天:

阿本一直病著,因為昏迷了好幾天,他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他醒過來時,先感到腦袋笨重,但是很清醒,清醒得有點害怕。看看自己的雙手竟乾瘦如柴薪,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孔,這個時候,他最感到需要的是拿到一面鏡子來看看自己,到底瘦到什麼樣的程度。勉強翻過身來,再想往下做的動作,已經令他感到困難。兩個最小的孩子橫在他與放鏡子的抽屜中間。還有五個小孩子呢?他想,是什麼時候了?阿菊不在,哪裡去了?兩個營養不良的小孩,無憂無慮地甜睡,像夢見吃大餐,他看了心裡十分難過。他用羸弱發顫的雙手撐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怕壓到身邊的小孩,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拿到了阿菊的梳頭鏡子。

阿本猛看之下,一個骷髏頭包一層皮,兩隻深深凹進去的眼睛,高高凸凸的顴骨。雖然一下子認不出鏡中的影像,但是心裡明白,那就是自己。這太出乎他的意想了。他馬上意識到死亡;那太可怕了!腦子裡一陣昏眩,手腳一癱瘓,整個人倒下來了。我不如早死!我不如早死!我拖累他們好苦啊……。過了一會兒稍微恢復一點神智和力氣時,他溜下床,吃力地爬到廚房。當他手握到菜刀,全身的力氣也一下子虛脫掉了。他眼看這時候一心想得到的刀,躺在自己的身邊而無能為力去拿動它時,他放聲慟哭。這時候,正好阿菊從外面替人洗衣服回來,一看到這情形,立刻衝上去抱住阿本,她也哭了。阿菊一邊安慰著說:

「你這個傻瓜!你怎麼可以走這條路?前天我去看相命的先生說你這三十九歲有個噩運,這個噩運一過,什麼都會好的。三十九是壞狗。你這個傻瓜,什麼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們有什麼辦法?阿本你不能死……」阿菊激動得不能不停下來哭個痛快再說:「前幾天記者先生來看我們,把我們的情形登報後,幾天來很多人寄錢的,寄東西的,已經寄來不少了。我說什麼都是命中注定的!那是真的,天還有眼睛,我們命不該絕。還有一家公司答應你病後到那裡工作……」

「阿本,什麼都是命中注定的。」阿本想起來,這話就像阿菊在他身邊講的是一樣。這段回憶,不知不覺地使他流下眼淚。三輪車伕遠看漁會新廈矗立在前面,並且聽到密密的鞭炮聲傳自那裡來時,他拚命地蹬著車趕去。

雖然車子已經快趕到了,那幾連串掛在大廈門口的連珠炮,還不停地響,圍看熱鬧的人群、花圈、儀式開始的奏樂聲,這些已都不在阿本的心裡了。他呆呆地望著鏡裡的人,到了大廈門口,三輪車突然「嘎吱」一聲煞車,阿本身子和大鏡子稍稍向前一傾,鏡子的背後頂到車伕的坐墊,清脆地爆出一聲霹靂,一條長長的裂痕把帶淚的阿本劈成了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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