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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任◎夜螢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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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飲料
本文收錄於劉大任《殘照》
夜螢飛舞
◎劉大任
最近,我常常看見,無涯無邊的夜的黑幕下,有一群細碎繽紛的銀色光點,飄忽閃動,上下飛舞。
這是死神的眼睛,我對自己說。
然而,又一點揶揄的意味也沒有,反而感覺溫暖。
我常常在書中讀到死亡。「這是一場無休止的角力競賽,」有人說:「和平是雙方都精疲力盡的時候。」這個,我無從想像。「不,」還有人說:「你是一粒果子,死亡便是孕藏其中的果核;你長大,它也長大。」這個,雖然動人,卻也遙遠。
我確確實實看見的,不過是一群螢火蟲,在夏夜燦爛的星空下,在芳草連綿波光粼粼的小河岸上。
在螢火蟲閃爍飛舞的夢裡,我沿著時光的甬道,向回泅泳……
那年冬天,我記得,我後腦勺那兒,經常響著一只馬錶的聲音,克粒粒……克啦啦……克粒粒……規則而清晰,一天到晚,響個不停。
那一陣的夜晚,特別的黑。我躺在牀上,眼睛半閉半張。我看見院子裡靠窗那棵相思樹,張牙舞爪,投影在玻璃上,彷彿千千萬萬枯乾的手指,狂亂地摸索攀緣挖掘,尋找縫隙往屋裡鑽。
我縮進被窩裡,蒙上頭。被窩裡很溫暖,一片黑。我什麼都看不見,有那麼一會兒,我暫時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只感覺胸前壓著柔軟的被褥,隨著心跳,一起一伏。我試著起飛。
平常,只要兩腿一伸,張開雙手,向前衝上幾步,便白鷺一般,翱翔在空中了。樹巔、屋頂、田野、一切的一切,都漸漸退後縮小,雲絮輕輕搔著腳底板,軟綿綿的,一團團流過去。那年冬天,這辦法不靈了。始終有一只馬錶的聲音,克粒粒……克啦啦……克粒粒……我掀開被,卻看見後腦勺那個地方,一根繩子吊著,大大小小,十幾個齒輪,一個咬著一個,刻板而規律,緩緩轉動……。
「這孩子,怕是神經衰弱呢……」
我聽見爸爸壓低了嗓門說話,在紙門隔壁,大蚊帳裡。
我聽見媽媽的呵欠,拖著長長的愈來愈弱的尾音。「啊──」
「趕明兒把那隻烏骨老母雞殺了,給他補補……」媽媽說。
馬錶的聲音,漸漸退遠。然而,暗夜裡,大大小小的齒輪,微微發光,還在緩緩轉動,一個咬著一個。
「這哪是營養問題!」爸爸翻了個身,我聽見榻榻米下面,兩條鬆動的木板,吱吱軋軋作響。「白天玩瘋了,夜裡就夢遊。昨晚起來解手,嚇我一跳,差點一腳踩到他。半夜三更的,眼睛閉著,兩手兩腳趴在飯廳地板上,到處亂摸呢……」
「這孩子,唉──」
我聽見媽媽翻身了。大片大片濃黑的夜,又漸漸合攏,把我擠在角落裡。想睡,也睡不著;想飛,又飛不起來。我看見自己逐漸縮小,逐漸乾硬,像一隻蟲蛹。無數根黑色的纖維,縱橫交錯,飛舞起來,織成了橢圓形的一枚黑繭,我蜷成一團,躲在裡面。我看見頭頂上最後一線光,終於給錯雜糾纏的黑線隔斷密封。我沉進了黑暗的底層,夜的核心。
我的眼睛完全失去了作用,我的身體四肢只能靠觸覺感知,而我的觸覺,也漸漸麻痺,我想,我大概快要死了。但是,我的耳朵,卻透過那一層完密包圍封鎖,收錄著周遭最微細的動態和變化。我聽見爸爸打鼾了,聲音由低而高,由高而低,喉嚨裡彷彿有顆彈珠,唿嚕嚕一路轉;我聽見廚房裡一隻老鼠窸窸窣窣,尾巴輕輕敲打著紗櫥的木腳;我聽見水槽裡潑剌剌划動翅膀飛起來一隻大蟑螂,一頭撞到天花板碰一聲掉下來;我聽見洗澡房的水龍頭漏水,唏哩哩一串,啪答落在水門汀上,然後,隔半天,唏哩啪答一聲,又是一串……
那一年的冬夜特別長。老做惡夢。醒來總是天亮不亮。一睜眼,不料自己還活著。無邊無際的黑暗不見了。我一身冷汗,從牀上猛一坐起,發現一個沒有窗帘的屋子裡面,四圍冰冰冷冷一片青白。屁股底下一股尿騷,濕濕黏黏。我把頭重新縮回被筒裡面,用勁閉上眼睛。耳朵裡又開始響起那只馬錶的聲音,克粒粒……克啦啦……克粒粒……規則而清晰,響個不停。十幾個齒輪,發著金屬的光,一個咬著一個,在腦勺後面,緩緩轉動。小斌說的那句話,每到這個時候,便出現了。小斌坐在小河岸上,大家都坐在小河岸上。小斌說:「萬叔叔,吹個小桃紅!」小斌最喜歡聽小桃紅。那年夏天,小河岸上,萬麻子天天晚上吹小桃紅給小斌聽。那年夏天,小河岸好像一張大牀,一張榻榻米鋪成的大牀。大牀上面,罩著一口無邊無際的大蚊帳,蚊帳頂上,鑲嵌著千千萬萬閃閃爍爍亮晶晶的星星。
那年夏天,媽媽新縫了一口大蚊帳。每天,晚飯一過,就讓我幫她忙,從壁櫃裡取出來,一人提住兩個銅環,相對一扯,掛在屋子四角的釘子上。四四方方的蚊帳一撐開,整八蓆大的房間就全給罩在裡面了。蚊帳掛好,媽媽端來一分清水,跪著擦榻榻米的蓆面。我便把自己捲起來,捲進拖地的蚊帳邊邊兒裡面,裹成一隻蟲蛹的形狀,用鼻子猛吸草蓆過水的新鮮氣味。那味道好像愛玉冰,細白細白的麻紗布,又輕又軟,光身子裹在裡面,好像人整個泡進了愛玉冰缸。
那年夏天,我天天上小河邊去抓螢火蟲。小斌也幫我抓。抓來的螢火蟲,一人一半,晚上上牀,便放進蚊帳裡。
蚊帳裡放螢火蟲,這個玩法,誰興起來的,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有一晚,天氣不好,下雨,螢火蟲抓不到了,小斌同我,坐在窗緣上,看著外面黑濛濛的天,發愁。小斌忽然想了個奇怪的問題考我:
「螢火蟲怎麼來的?」
「水蟲變的!」
「跟蚊子、蜻蜓一樣?」
「對!跟蚊子、蜻蜓一樣!」
「什麼樣子的?你會不會認?」
「幹麼呢?」
「我們去小河撈,撈回來養水缸裡,下雨天不是用上了嗎?」
我們冒雨擡回來兩三桶河水,偷偷倒在水缸裡。過了兩個禮拜,蚊子、蜻蜓都出來了,就是不見螢火蟲。
「你亂充內行!」小斌埋怨我。「你幾時看到過螢火蟲在水上下蛋的?」後來,我們去問萬麻子。
「腐草化螢!古書上講的……」萬麻子好像很權威。我們收了一堆草,擱在屋簷下一個肥皂箱子裡面,每天往裡澆水。草都爛成稀泥了,一隻螢火蟲也養不出來。
我的蚊帳,是軍用蚊帳改的,料子又粗,又不好看,日子久了,一戳一個洞,螢火蟲飛著爬著,一下子就鑽出去,飛走了。
我要媽媽也給我縫個新蚊帳,媽媽說:「這種料子,老家帶來的,就這麼多,這兒買不到的……」
媽媽從大蚊帳上鉸了手絹那麼大小的一塊,又給滾上一個袋口兒,穿條細繩,繩子一收,便是個現成的螢囊。那以後,每天晚上,電燈一關,耳朵聽著蟋蟀忽遠忽近的叫聲,眼睛瞪著忽明忽滅的螢囊,一下子就躺進了滿天星星裡面,迷迷糊糊,開始做夢了。
那年夏天,我經常夢見自己長了翅膀,兩腳輕輕點著地,划上幾步,兩腿一併,伸直,便鷺鷥鳥一樣,浮起來了。我聽著風聲花花花流過耳朵,骨碌碌的,好像小河淌水。我飛呀飛的,劃著小圈圈,劃著大圈圈,四周都是眨眼的星星,星星冰涼清爽,晶瑩剔透,手一碰,就顫巍巍地晃個不停。
有時候,次數不多的,飛著飛著,忽然沒有了翅膀,人就像倒栽葱那麼往下掉,耳邊風呼呼響,下面的山崗上,生著筍尖大的岩石,佈滿一地。不過,媽媽忽然就出現了,用冷水漏透的毛巾,擦去我額頭上的汗,還說:
「別怕,寶貝,長個子呢!不用怕!栽一次就長一分,知道嗎?」
打什麼時候開始,就不飛了,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那年冬天,一次也沒有飛過,的確,一次也飛不起來了。那年冬天,腦子裡老響著萬麻子那只馬錶的聲音。
「不准偷跑!」萬麻子手裡拎著一只大馬錶,站在起跑線的一端,大拇指緊緊按住螺絲開關。大馬錶讓一條紅絲繩繫著,一頭繫在脖子上,套了一個圈。「電燈桿上有白灰,手上沒有白灰的,就算輸!」萬麻子每次都鄭重其事大聲宣佈一遍。夕陽下,萬麻子的臉總是紅紅的,晚飯以後,萬麻子的臉經常泛紅,紅一片的時候,滿臉的麻點子卻發白。紅臉白麻子,樣子雖然奇怪,但在晚霞光照裡,卻也不怎麼顯眼,大家的臉上都紅紅的。天黑以後,紅臉全不見了,只有萬麻子的臉發白。有一次,我同小斌捉螢火蟲,差點一跤跌在萬麻子身上,萬麻子躺在草叢裡,我們把他臉上的麻點子當成螢火蟲了。「各就各位!」萬麻子大聲喊,右手高高舉起馬錶,大家排成一挑蹲地上,兩手的大拇指跟食指用力撐開,開成兩個八字,擺在起跑線後面。萬麻子從左到右檢查一遍,誰的手指頭冒出線,準得挨他木屐輕輕一踩。「預──備──」萬麻子巡視完畢,大家不約而同,一起猛吸一口氣,斜眼盯著萬麻子的嘴。萬麻子的臉在夕陽中發紅。萬麻子晚飯總愛喝兩杯,有人說。孩子老婆都丟大陸,也難怪,有人說。「跑!」萬麻子手往下一揮,大拇指死勁一摁,十幾條光腳丫子一起撒開,踩著石子煤渣地,一路風馳電掣,往巷口電燈桿衝去。
「這次不算!」萬麻子說。手裡捏著一把塞璐珞小人:關公提著青龍偃月刀,紅孩兒腳踏風火輪。我兩種都有,可是,萬麻子手裡有整整一套,一套十二種,還有豬八戒倒扛釘靶,還有孫悟空手掄金箍棒,還有……跑三次第一萬麻子才給一個做獎品,或者得打破紀錄,小斌紀錄最高,二十八點六秒,破紀錄也只得一個,每次都是小斌自已破自己紀錄。「為什麼不算?」有人抗議。「小斌摔跤了,這次不算!」萬麻子不守信用,萬麻子偏小斌,誰都知道。萬麻子說過,小斌長得像他兒子。小斌可不領情,「我臉上又沒長麻子!」背地裡,小斌跟我說。不過,小斌手裡,一套十二樣,差不多全搜齊了。
賽完跑,大夥全到了小河邊了,圍成一圈,聽萬麻子吹笛子。「你們點,我吹!」萬麻子說。「小桃紅!」小斌最愛聽小桃紅。「太熱鬧了,情調不合。」萬麻子說,萬麻子也有不聽小小斌指揮的時候,大夥心裡覺得,萬麻子還算公平。「梅花三弄!」我說。「我吹個粧檯秋思。」萬麻子說。萬麻子吹得淒淒切切。「萬麻子想老婆!」有人說。
那年秋天,萬麻子侍候了一輩子的長官發慈悲,給了他一筆錢。萬麻子娶親了。娶了一個山地姑娘,叫春桃。「兩萬元買的!」有人說。大家都恨春桃。春桃來了以後,巷子裡的賽跑節目就停了。我手上的賽璐珞小人,一套還差三個。笛子也斷了,粧檯秋思沒有了,小桃紅也沒有了。春桃跟人跑的時候,大家都暗暗高興,可是,萬麻子還是很少露臉。
「死人了!死人了!」
我跟小斌擠進人叢中,看兩個三輪車伕捲起了褲管和衣袖,從小河裡拖出來一具全身浮腫的屍體。屍身原來朝下,四肢像爬蟲一般,深陷污泥裡,拖上岸以後,還是滿臉污尼,四肢翻過來,僵硬著,指著天空。三輪車伕潑水沖著死人的臉。
「哎呀!是萬麻子呀!」
「一定是上那種下三濫的地方荒唐回來,失足落水的,真作孽……」
忽然,岸上的人,全都噤了聲。只聽見一只馬錶的聲音。從萬麻子口袋裡跌落出來的馬錶,依舊水淋淋,躺在岸邊,反射著冬天傻白傻白的陽光,克粒粒……克啦啦……克粒粒……規則而清晰,響個不停。
那年冬天,我一次也沒去過小河邊,小斌也沒去過。小斌的家,在萬麻子出事以後,便搬了,搬家以後,小斌沒找過我,我也沒找小斌。那年冬天,我腦子裡老響著一只馬錶的聲音。「就考中學了,」爸爸說:「你給我乖乖家裡待著!」那年冬天,媽媽一連給我殺了三隻烏骨老母雞。
第二年春天,我一次也沒去過小河邊。我滿腦子全是雞兔同籠和植樹問題,樹不是多一棵就少一棵,籠子裡的腳,永遠數不清。
放榜那天,我不敢回家,一直躺在小河岸上等小斌,我知道小斌一定來,因為他也沒考上。
小斌在我身邊躺下的時候,天都快黑了,我問他為什麼這麼晚,他說他上萬麻子家去了。
「萬麻子還有家?見你的鬼!」我說。
「我還看見春桃了,信不信由你!」小斌說:「手裡拎個旅行袋,背上揹著一個胖娃娃,在萬麻子老家問口,鬼鬼祟祟的……」
「去你的,你在做夢!」
已經又是夏天了,小河的水,到這個時候,就跟暖水瓶裡隔夜的水一樣溫。我翻身坐起來,腳伸進溫水裡。
「騙你是這個!」小斌伸開五指,做了個王八,他的腳,也伸進溫水裡。「娃娃的臉,只小一圈,跟萬麻子長得一模一樣,可奇怪,一粒麻子都沒有!」小斌說。
我心裡豁然亮堂堂了,腦子裡的馬錶,不知怎麼,從此不再響了。我望著小河一逕骨碌碌骨碌碌淌著水,混混濁濁的黃水裡面,好像有張紅紅的臉。天色漸漸暗下來了,那水底飄飄忽忽的紅臉上,忽然有一群螢火蟲,尾巴上綴著米粒大那麼一點白光,嘩一下飛起來。從水底下那張紅臉上,一群發光的螢火蟲,就這麼嘩一下飛起來,飛出水面,在漸漸合攏的黑夜裡,上下左右,流動飛舞,一直到天底下全變成黑魆魆一片的時候,才慢慢飛高,越飛越高,越高越小,終於飛進滿天水晶晶的星星裡面去了。
最近,我常常夢見,無涯無邊的夜的黑幕下,有一群細碎繽紛的銀色光點,飄忽閃動,上下飛舞。
不,這不是死神的眼睛,我對自己說。
然而,又一點喜悅的意味也沒有,反而感覺荒涼。
我確確實實看見的,不過是一群螢火蟲,在星空默默的燦爛底下,在芳草自行連綿波光無端粼粼的小河岸上,無聲無息地,飛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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