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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鈺婷◎街影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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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T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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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聯合文學2009年3月號
街影回眸
◎賴鈺婷
在台北工作多年,始終不曾再度到萬華看一看。有次從台北返回台中,陪病榻中的母親看電視,她突然不經意說著,「不知道以前住的地方都變成什麼樣了?」曾經,那有點陰暗,有點破舊雜亂的市場,已然拆除改建為新聞畫面中連通捷運出口,光潔明亮的「龍山寺地下街」。張燈結綵、鑼鼓喧天,像是要一掃過去暮氣沉沉的陰霾氣象。
「時代都不一樣了。」母親的口吻中,有著無奈與感嘆。彷彿這是一個她再也追趕不上的時代,在不斷現代化過程中,她與父親曾熟悉的地貌與建築,都已經成為老照片裡的昨天。父親已然離世,母親孱弱的身體亦如風中殘燭,我不忍觸碰她內心對於興衰代謝、歲月逼人的無力感傷,拉高音量,哄騙小孩似地說:「等妳身體好一點,我們再去舊地重遊,逛街湊熱鬧啊!」我記得母親緊抿著唇,嘴角卻微微上揚。
當時的情境,彷彿還在眼前,母親的病體沒能轉好,一起回萬華看一看,也終歸是個無法實現的夢。在前往龍山寺的捷運車程中,我的腦海中不停湧現過往的片段。我不禁想像起即將再度親履的萬華,華西街,寶斗里……,那些已然遠離我生活圈多年的名詞。不知道那些地方變了多少?憑我幼時不牢靠的記性,又能認出多少?
捷運到站。鮮明的指標寫著:「龍山寺地下街」。站在通道口望向日光燈燦亮的地下街商場,人潮稀疏寥落,不少店面閒置歇業,幾個人晃走其間,定神一瞧,卻露顯出遊民的神態。
沿著手扶梯往上,出口清楚標示「艋舺公園」幾字。從地下樓冷氣、日光燈的冰冷建築體走出,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經過水泥整塑、草木綠化的公園廣場。午晝的日光,盡情揮灑夏季奔放的熱情。小時候,那座氣味陰森、人影雜遝的傳統市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開闊的晴天朗朗,是城市花園藝術的雕塑,龍山寺的簷宇就在不遠處,貼上地磚的人行步道,定時水舞表演的噴水池……,新穎的廣場建築是老街區力圖更新的代表作,剷平攤商混雜的老舊商場,同時蓋出一片藝術公共空間,是不是就能從落後老舊的氣味中脫身呢?
這幾乎是台北最多老人與遊民同時聚集的地方了。ㄇ型廊道上,他們或坐成一排,或躺臥在高低平台上下,三兩成群圍聚,下棋或賭牌。有人只是面無表情來去晃走,有人嘴角抽動自語喃喃,更多的是蜷曲著、歪斜著、橫陳著……,在各個安適通風的角落,流浪者的睡相隨處可見。我踮著腳,屏住呼吸,盡量不動聲色走過他們臉畔,像是害怕會驚醒誰漂泊的夢,或是不小心踐踏了他們睡臥吐納的淨土。周圍廊道上排排坐的老伯,個個浮凸著眼袋,盯著來去過客上下打量,懷著獨行的忐忑不安,我急忙跨步往大街走去。
人行道上,來往過客挨挨擠擠。賣玉蘭花的、賣金紙的、做按摩生意的,小販沿龍山寺門牆外一列排開流動攤位,拉喊叫賣出參拜之路的眾生相。一切如同幼年印象,龍山寺香客絡繹不絕,香火更形鼎盛。空氣中瀰漫著焚香祝禱的虔誠,香爐中裊裊煙火,一縷縷冉起十方信眾對生活的祈願。
點了香,夾雜在舉香默念懇求的信徒間。參拜門檻前,好幾名婦人跪伏其間,拿著杯筊,在地下切切擲唸叩問。我其實不知道該跟菩薩說什麼,也許,我只是點香重溫一種參拜的儀節,或是跟菩薩說一聲,我是二十多年前常和媽媽來這兒拜拜的那個小孩。
媽媽是極虔誠的,不論正殿後殿,諸菩薩眾神祇,她總要我雙手合十,拜了又拜;她和菩薩神明總像有說不完的話,我等得腿痠了就蹲在地上,畫符似地玩地上的灰,好幾次被別人手上一截截剛落下還冒著熱煙的香灰燙到。
當年的我,還太小;長大後,也不太瞭解母親的心事和盼望。我多想回到那些年的時空現場,仔細聆聽媽媽和諸神的密語。我想問菩薩,母親說了什麼心底話?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她總是寡言少求的,甚至很少在小孩面前表露悲喜。我像是在為母親向菩薩膜拜,或者,我就像是多年前的母親一樣,一燃起香,內心也隨之燃起千頭萬緒的感觸。我想向諸神菩薩說些什麼,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看似微不足道,卻足以讓生活波瀾起伏的點點滴滴;我想好好跟祂們說說,祂們也許記得的母親,以及母親的後來。但又隱隱覺得,神祇萬能有感,無所不知,訴說會不會是一種徒勞?
混亂的思緒流轉間,跨出正殿。三川殿前,幾名穿著「法雅客」制服的攝影師,立起腳架,正在捕捉這個北台灣信仰中心的各種面貌。走出廟埕前,我不禁想著,每個快門瞬間,顯影於相機視窗內虔誠的面龐,走出這廟門,又各自過著什麼樣的人生?
也許,人生是一連串走入與走出的過程。來去,往返,生命中的搬遷與更迭未必有什麼明確的理由。有時,只因時代如此,時勢如此,個人與家庭也就如風中之塵,在大勢所趨之下落腳安身。當年姑姑嫁給大陸來台的外省人,因為外省姑丈在中央造幣廠工作,是個小主管,在姑丈引介之下,父親離開中部家裡的飼料行,北上成為造幣廠雇員。那時,華西街旁一大幢木造房屋,就是中央造幣廠的員工宿舍。
爸爸在繁華的台北工作,對於鄉下小孩來說,是多麼光榮驕傲的事。為了謀生,爸媽住進公家分配的宿舍,我和姊姊留在鄉下陪阿公阿嬤。學齡前的我,天天吵著阿公帶我去台北,被我吵煩了,阿公也會帶我搭火車去找爸媽。姊姊放暑假,我們全家就在台北團圓。
或許是這個緣故,當年的我,並不覺得宿舍旁那些紅燈戶公娼寮有什麼怪異之處,七彩霓虹的世界,一切都是熱鬧繁盛的象徵。我和姊姊、表哥們湊和附近一大群小孩,照樣捉迷藏跳格子,跑跳嬉戲在華西街巷弄間。
循著童年嬉戲的腳步,我想找回當年我們居住的宿舍,一家人溫馨相聚的時光。我想知道,那些曾經存在於我們生命中,如此明晰具體的景物,歷經了歲月,在許多人事都已不復當年的滄桑中,是不是還能保有一點點歷史的存在感?
在這縱橫交錯的老街廓中,我輕輕嗅聞著過往的氣味,在我每一張望,每一回首,每個步履起落間,逐一比對記憶中的拼圖。人心是很奇妙的,縱然許多年前就從姑姑口中得知造幣廠宿舍拆除的消息,可是,我總感覺它或許還在,那是我們曾確實生活在那裡的空間,在我們一生的記憶中,那是一段歷史真實發生的明證,不容消失或變更。
但世上又豈有不消失、不變更的永恆?走進新舊時空交疊的巷弄,昔日的公家宿舍已然改建為一幢公寓大樓,粉色樓面磁磚,撲滿歲月的雨漬風塵,看來恐怕也負載了數十年興衰。公寓一樓大面落地窗貼著深色霧面玻璃紙,屋裡旋轉的七彩光束投映窗紙上,依舊閃閃熾熾。巨型的麥克風圖案,一旁壓克力字寫著「清茶每人兩百元起」。自然而然,我很小就知道華西街這一帶「青草館」和「清茶館」是完全不同的行業,無須人特意教,那是日常中的基本常識。
環顧四周,明街暗巷,錯雜在高低簷瓦間,舉目可見茶室、卡拉OK店的招牌,像造幣廠宿舍般的木造建築拆了,起造出現代的公寓大樓,可是那股古老的氣味還是沒變。站在造幣廠宿舍舊址,在霓虹曖曖的卡拉OK店前,新舊時空交疊在我眼前,我輕輕眨動雙眼,錯雜在小巷間琳瑯異色的招牌,便這麼散發出遠古的霉味。一股原始營生的氣息。
造幣廠宿舍對面,是一大片橫三豎四的違章建築。亂無章法的高低屋舍,前庭擠後院、廚灶通大廳,迷宮陣似的。外面的人看來,各家的屋子像是相通的,他們自己分得可清楚。
住在那裡面的小孩,年紀都比我們宿舍裡的大一些,他們像是這一帶的孩子王,這一街區的幼童,在他們的號召之下互相遊戲、戰鬥著。
那些情同手足的童年故舊,如今即使迎面相逢,恐怕也無從辨認彼此的面容了。昔日違章建築的遺址,如今已然整建為草木扶疏、綠意盎然的開放空間。藝術造景的石牆上,幾個金屬大字清楚寫著「華西公園」,暖橘色的探照燈上下投射,在迷離夜色中閃閃發亮,彷彿鐫刻的是一面新生活的里程碑。
緩步轉身之際,卡拉OK店內突然走出一對搖搖晃晃的男女。一個上了年紀,體態白嫩豐腴的婦人,攙著一個面紅耳赤、醉語連篇的老人。我瞥見他們走入身後那條陰暗幽深的巷子,那婦人露出大半個雪白肉感的胸脯。
走出巷道,華西街就在眼前。我驚訝地發現,巷口轉角的西藥房竟然還在。字跡褪色的老招牌,像是一句溫暖的問候。華西街是我們日常出入的通道,方向感極差的我,每次都是靠認明這塊招牌,才能確認這就是通往宿舍的巷子。西藥房那時生意很好,兼賣雜貨、飲料、日常用品,在小孩子眼中,是一家很賺錢的店。望著店內過時的櫥窗陳設,一成不變的西藥房,在這時代中卻顯得有些寥落了。
相形之下,官方整頓過的華西街是更整齊光亮了。過去那雜亂無章的招牌、人車爭行的場面已不復見,蓋上頂篷,加強照明,這條街拉皮敷粉,已然進化為國際級觀光夜市該有的樣子。
目見耳聞,我在張望中細細感受這條街。當年的我還太小,還不懂生活的艱難,更無從理解人性與慾望。這條街不過是條熱鬧的街。有許多熱鬧的攤位,許多湊熱鬧的人。我見過許多鬍渣滿腮、衣著襤褸的流浪漢,見過手臂刺青、穿著軍綠汗衫、嘴角不時湧出鮮紅檳榔汁的兄弟,還有那些大紅濃妝,衣著暴露、俗豔風騷的花街婦女……,這條街上的人影音聲,是我對於鬧區都市的概念起源,它有著鄉下看不到的光鮮亮麗、送往迎來。
直到後來,我才發現,這條街裡的買賣,吃的用的,都迥異於其他地方。它像是為了特定族群而存在,在街上晃來晃去的老人,那些飲酒作樂的尋歡客,他們身上好像都散發同樣的氣味,那是屬於社會底層,陰鬱酸臭的味道。
短短的街,情趣用品、A片攤販林立,那是時代開放後,這條街的演進。那些標明專門診治性病的診所、檢驗所、婦科醫院,即使招牌昏黃老舊,卻也點出了這條街舊時的需求。
鹿肉鱉肉、蛇湯藥酒,中藥的氣味薰冉著這條街上的每個人。這條街上,有最原始的咀嚼,茹毛飲血,強身健體,彷彿在草莽啃飲的過程中,原始的英雄氣魄也將同步壯大。
賣蛇湯的店還有幾間,人潮洶湧的感覺卻已不復當年。我和來往遊人一起駐足在正準備表演的蛇湯店前。老闆輕巧劃下蛇皮,挑出蛇的動脈,一刀截斷往透明冷水壺內放血。看著老闆滿臉紅光,額冒青筋的激動神情,我不禁胡亂想著,這是他今生殺的第幾尾蛇?對他來說,這一大串順口溜似的爛熟台詞,意義何在?午夜夢迴,他會不會也想重溫過去榮景時,起碼六七間蛇湯店,大家互相叫囂叫陣,台下觀眾擠滿店門的風光?
蛇湯店各出奇招的年代,華西街就像競技的秀場,每天都有好戲可看。賣蛇湯蛇肉的表演者,非但任由毒蛇嗅舔,脖子上還重疊纏繞著大蛇小蛇。千奇百怪的挑釁招數、毒蛇冷不防的攻擊……,每個千鈞一髮的瞬間,都讓我們大呼小叫,吃驚連連。對於小孩子來說,這是最鮮活的生物課,也是實驗課和魔術課:表演者吃下特製的神奇解毒丸,然後伸出舌頭,讓毒蛇咬一口。在孩童的驚嘆聲中,那人本來應該三秒斃命的,卻因為神效解毒丸,依舊生龍活虎。還有,那人扳開毒蛇利牙,擠出毒液滴在實驗量杯中,鮮紅的蛇血轉瞬間轉成劇毒黑血,放入解毒丸後,神奇的是黑血立刻還原成鮮紅色,那人還會拿起量杯,大喝兩口!
根植於我腦海中,畫面鮮明又富於鄉野色彩的殺蛇記,對照如今相對保守冷清的演出,人潮聚散間,往日的激情不再,只見鐵鉤上掛著的蛇皮,在橘黃燈泡下搖呀搖。
點一碗鹹粥,走向我們一家人時常圍聚在攤前方桌的歲月。鐵匙舀動間,我偷偷觀察著這不知是第幾代的老闆夫婦,我想跟他們攀談幾句,說說我們一家人常光顧的時光。廢娼之後,華西街後段的確沒落不少,幾處空蕩荒廢的攤位、貼著泛白招租紙片的台車,沒開燈沒營業的店鋪森冷闃靜,陰暗蕭條中,散發著破敗慘澹的氣息。悶悶吃完一碗熱粥,心情有點沉重。我終究沒開口跟誰說些什麼。在一碗鹹粥的滋味中,我已然不是當年無知天真的小孩,世事變化如流水,要再重回一家人圍桌吃飯的場景,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鹹粥店四周巷內,當年盛極的公娼戶,已是一大片屋瓦破落、暗黑濕冷的廢墟了。走進店旁巷弄,低矮的屋簷層疊起落,上面蔓生著雜草樹鬚。破損的磚牆,脆弱地維持著房舍的形貌,洞開傾頹的缺口,讓人輕易可以瞧見裡頭毀壞廢棄的裝潢。橫絕在門前的床板、壁頂只剩抽長電線的燈座……,過往的威風嬌笑,在荒涼死寂的濕巷中迴盪,讓人不禁打起冷顫。巷道盡頭高懸一盞黃燈泡,我在疑神疑鬼中,快步走著。
走回捷運站的途中,我突然在西園路的巷弄中,看到一整區霓虹招牌大亮的聲色場,屋內人形燈影,屋外暗中,眼色窺探傳遞,一切都像是小時候熟悉的迷離氛圍。可愛地、新之坊、玫瑰園、好樂笛、不了情……,大小形制統一的招牌,各個外圍都加框一圈新式的燈泡。正在狐疑之際,只見巷口一座官方署名的牌樓,上頭寫著:「六十年懷念飲酒店老街」。
走入捷運站地下道之前,我不免回頭張望。想著四周,沉沒在陰森街角,幽靈一樣的人們。視線遠方,燈火稀微處,一幢幢巴洛克風格雕飾的洋樓,幽幽凝視著我。
◎作者簡介
賴鈺婷/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南風文學獎、海洋文學獎、南瀛文學獎、台中縣文學獎、大武山文學獎、時報文學鄉鎮書寫獎等。著有散文集《彼岸花》。
文學是唯一的國語,字是冬雷震震夏雨雪,書連結心靈密碼,在無邊的國度,跨越界線,形成聯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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