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小說收錄於柴春芽《西藏紅羊皮書》
格桑梅朵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識亦如是。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聽到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那個不知名的人打開塵封已久的窗子朝外面望去,發現那年五月盛極一時的格桑梅朵已經枯萎。為那個不知名的人送來糌粑的阿爸丹珠搖頭嘆息:
「唉,草原變得跟你的生活一樣平淡無奇。」
那個不知名的人只是笑了笑,既不表示認可,也不表示反對。
「但我夢見你的手心裡長出了一枝格桑梅朵,」阿爸丹珠像談論他的棗紅馬生駒子一樣喜悅地說。「一枝格桑梅朵,長著八個花瓣,比我這輩子見過的任何花兒都要鮮豔。」
阿爸丹珠騎著馬漸行漸遠,一陣又一陣的風接連不斷地送來他嘴裡遺落的呢喃:
「格桑梅朵……格桑梅朵……」
那個不知名的人關上窗子,回味著阿爸丹珠的那句玩笑話:「草原變得跟你的生活一樣平淡無奇。」那個不知名的人承認,他的生活確實平淡無奇,儘管他知道自己的腦海裡從未有過片刻的寧靜,想像力的狂風暴雨掀起的滔天巨浪幾乎要撞破他的大腦。如果他不能像個草原騎手及時勒馬一樣約束自己的想像力,他相信那狂暴的想像力會在戈麥高地掀起一場誰也找不到原因的颶風。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那個不知名的人整天躲在小木屋裡用五十六種語言寫作一部永遠找不到結尾的小說。那部小說,將耗盡他的餘生。其實,在二十歲之前,他並不是一個寫小說的人,而是一名來自城市的志願者。他來到戈麥高地,負責教育三十個牧民的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那教育的熱情像風中的燈盞一樣,逐漸熄滅,因為教育的結果並不盡如人意,那些受過他的教育從而走出戈麥高地的孩子要麼成了金礦老闆要麼就是縣城各級政府部門的貪官。
戈麥高地上的人們一如既往,在缺醫少藥艱苦貧窮的環境下生活。如果說他們對生活仍然抱有幻想的話,那是因為信仰的力量。很久以前,印南寺的格桑喇嘛就告訴他們說:
「這一世的苦難是上一世的孽業,忍耐吧,下一輩子你會轉生為一個富人。」
於是,人們心甘情願地供奉著格桑喇嘛,把積攢了許多年的錢裹在哈達中畢恭畢敬地獻給他。光棍漢察絨在金礦上淘金時,把一塊雞蛋大的金子塞進屁眼裡,然後翻山越嶺走了三天三夜才擺脫十條狼狗的追捕。從那以後,那該死的痔瘡就像一個臭婆娘一樣跟定了他。為了能見到格桑喇嘛並接受他的摩頂祝福,光棍漢察絨的阿媽把這塊雞蛋大的金子獻給了格桑喇嘛。據說,見到格桑喇嘛一面,七世不會墮入惡道。本來,光棍漢察絨想用那塊金子帶著阿媽到大城市的醫院裡給她的眼睛做一個白內障切除手術。後來,人們看見格桑喇嘛粗壯的脖子上掛著一塊明晃晃的金子,像是他嘴裡剛剛吐出的一枚金蛋。
人們都說,格桑喇嘛的囊謙裡堆滿了金銀財寶。草原上最凶殘的強盜頭目扎巴多吉──有時候人們叫他土狼扎巴多吉──被這個傳說吸引而來。雖然他從小就被告知,盜竊喇嘛財物,死後必下地獄,而且七世不得轉世為人,但他還是忍不住本性的貪婪,搶劫了格桑喇嘛的囊謙,結果卻一無所獲。
老牧民阿爸丹珠喜歡在無所事事的時候,計算一些莫名其妙的時間。他能算出戈麥高地上一個人死後,另一個人的死亡時間。他說死亡是一種有規律可循的週期性事件。他還算出,那個不知名的人到戈麥高地的那一年,離格桑喇嘛的出走剛好十年零二十一天。十年前那個大雪飛揚的下午,十六歲的格桑喇嘛在講經說法的宗教集會上,當著僧俗兩眾的面說:
「我阿媽在臨盆前的最後一個月,總是嗅到格桑梅朵的香味。那格桑梅朵的香味無始無終,綿綿不絕。我阿媽就去牧場上向每一個騎馬路過的人打聽,問他們是否和她一樣,整日被那格桑梅朵的香味侵擾得無法入睡。牧場上騎馬路過的人回答說,他們並沒有嗅到格桑梅朵的香味,相反,倒是從早到晚漫山遍野的海螺聲吵得他們心煩意亂。」
這麼多年過去了,關於格桑喇嘛的傳奇故事人們一直在津津樂道。光棍漢察絨經常顧不上擦去鼻孔邊殘留的黃色鼻煙,煞有介事地向那個不知名的人講述格桑喇嘛揹著金銀財寶在大城市裡花天酒地的生活。他頂認真地說:
「格桑喇嘛和一千零一個女人做那種骯髒的事情,結果把他襠裡的那玩意兒給爛掉了。他的金銀財寶就是為了給他安裝一個新的那玩意兒才花光的,聽說那新的玩意兒得從美國進口。我還聽說,用買那新玩意兒的錢可以買得下一個非洲的國家。」
酒鬼扎西尼瑪對光棍漢察絨的說法嗤之以鼻。他有根有據地說:
「一個叫『駱駝魚』的漢族女人私下裡跟我說,大城市那些有錢的女人都想跟隨格桑喇嘛學習密宗最高深的法門──男女雙修。她們認為跟一個轉世喇嘛上了床,就能延年益壽,長生不老,而且還能脫離六道輪迴。不過,她們跟格桑喇嘛上完床以後,發現床上鋪滿了金銀財寶,於是就乘著格桑喇嘛打呼嚕的時候,偷走了那些金銀財寶。『駱駝魚』就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她從此有了錢,以前啊,她只是個貧窮的藝術家。」
那個不知名的人企圖揭露宗教的欺騙和牧民的迷信,向他的學生及其家長講授科學和知識,以擊碎遍地流衍的謠傳,但他最終還是抵擋不住宗教勢力的進攻。喇嘛們詛咒說,他是一個應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魔鬼,因為他詆毀了佛教的純潔。而牧民們則對著他破口謾罵,說他在蓄意破壞他們對佛教的虔誠。於是,他成為一個失敗者,一個貧窮潦倒的異鄉人,依靠老牧民阿爸丹珠的施捨,就著一點酥油茶和糌粑躲在小木屋裡寫小說。他那苦心孤詣建設而成的美麗校園逐漸荒蕪,因為再也沒有人把他們的孩子送來上學了。老牧民阿爸丹珠是戈麥高地上唯一一個不受偏見的影響而純粹是出自本性的善良來憐憫他的人。
那個不知名的人無所事事,只好閉門不出,用五十六種語言來寫作一部永難結尾的長篇小說來度過漫長而虛無的人生。有時候,他也會做一些翻譯工作聊以消遣。他把中國漢代的編年體歷史著作《史記》譯成藏語,又把西藏史詩《格薩爾王》譯成漢語。當然,這樣的翻譯工作對他而言純粹是一種文字遊戲。傾注他畢生心血的,還是他的小說。
在他的小說中,主人公格勒郎嘉本來是一位出家修行的喇嘛,但卻經不住繁華俗世和文工團女演員卓瑪的引誘,還俗後到了縣城。格勒郎嘉脖子上掛著的那顆金蛋被卓瑪拿去,讓一個浙江來的首飾匠人做成了一對腳鈴、一對手鐲、一對戒指和一對耳環。卓瑪讓首飾匠人把剩下的金子包在她的兩顆虎牙上,釘在她的肚臍眼上。很快,格勒郎嘉從寺院的囊謙裡帶出來的錢財就被她花得一乾二淨。他不得不去藍瑪歌舞廳做了一名歌手,靠每天晚上的演出所得養活自己和卓瑪。等到他掌握了一口流利的漢語以後,他便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漢人的樣子,經常去漢人的城市旅行。卓瑪卻被一個六十多歲的美國佬拐跑了。格勒郎嘉回到戈麥高地,傾盡積蓄,建了一所草原小學。教學之餘,他用五十六種語言開始寫作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在他的生命行將結束時,他躺在床上,背靠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馬褡(馬褡裡裝著他所有的財產),手握一枝鋼筆,仍在苦苦思索,為無法找到的小說結尾而傷心不已。在他屈起的膝蓋上攤著一張白紙,那些由病弱的右手寫在紙上的文字在竊竊私語。它們用小孩子般調皮卻又像成人一樣暗含嘲諷的眼神打量著形容憔悴的小說家。
小說家拚盡全力,在紙上寫下最後一行字:
「死神在天空中敲響了招魂的鐘聲……」
鐘聲響了三次。那個不知名的人不知道這鐘聲來自哪裡,且又為誰而鳴。
第一次,鐘聲擊穿了阻隔陰陽兩界的塵埃。
第二次,鐘聲擊垮了那間年深日久的小木屋。那個不知名的人還沒有來得及呼喊,一根松木檁子4就砸中了他的腦袋。他昏厥在地。
第三次響起的鐘聲像一道閃電,燒灼了他的皮膚,在他頭頂的百會穴上燙出一個中指粗的洞。
一年中的第一場雪寂然飄臨大地。瘸子王二正頭頂白雪,握著二尺五寸長的刀子,插進豬脖子下的咽喉。那把刀子從豬的咽喉一直向前,直到刺入心臟才停了下來。瘸子王二是個漢人,他原來的名字已被人忘記。寡婦茨仁措姆在 縣城的建築工地上打工時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勾引到色曲河邊的草地上。那晚月光皎潔。寡婦茨仁措姆讓三歲的女兒站在樹林外面把風,而她則用門板一樣結實的身體把弱不禁風的瘸子王二壓倒在狼毒草的花叢裡。瘸子王二被茨仁措姆那一對山丘般的乳房壓得幾乎窒息。經過一番掙扎,瘸子王二從茨仁措姆的乳峰中間探出汗涔涔的腦袋,央求道:
「請把我帶到草原上去吧,要不然,我會被愛情的火焰活活燒死。」
就這樣,瘸子王二成了戈麥高地上的一名屠夫。那些信仰佛教的草原牧民正求之不得呢,因為拒絕殺生的草原牧民多少年來都找不到一個本地屠夫,而牧民們沒有一個人願意為殺生而遭受報應。以前,每次宰牲,牧民們都不得不花錢請縣城的漢人屠夫來。瘸子王二跟隨著茨仁措姆到了戈麥高地,為了謀生,便操起了比他的體重還要重三點五公斤的刀子,做起了宰牲的營生。雖然他的身體條件並不允許他從事這一職業,但戈麥高地上有的是常年吃肉而膀大腰圓的漢子,他們願意幫助瘸子王二,只要刀子不是操在他們的手中。
第三次響起的鐘聲回音振盪。瘸子王二全神貫注於殺死這頭肥碩得像隻牛犢似的豬而沒有聽見天空中傳來的任何聲響。他總是這樣,一年前,他在殺牛時,由於太過專注,一顆自天而降的隕石差點將他砸死。
村長三郎瑙乳抓著豬耳朵,用他的右膝壓著豬頭。光棍漢察絨左手抓著豬尾巴,右手按著豬肚子。酒鬼扎西尼瑪一邊打著飽嗝,嘴裡冒出酥油茶的味道,一邊端著臉盆蹲在豬脖子下等著盛血。豬的四蹄被繩子捆著,但仍然在亂蹬,因為劇烈的疼痛像是安裝在牠體內的一臺蒸汽機。為了不被豬的四蹄蹬傷自己,瘸子王二把身子躲在豬腦袋後面,另外兩個人則躲在豬的脊背後面,只有酒鬼扎西尼瑪面對著豬脖子下鮮血流淌的傷口發呆,回想著昨晚那個奇怪的夢。昨天晚上,嚴格說是凌晨三點,他夢見多年不見的格桑喇嘛手心裡長出了一枝格桑梅朵。
垂死掙扎的豬一蹄子蹬在酒鬼扎西尼瑪的臉上,留下了一個永難抹去的豬蹄印。這時候,臉上的疼痛把半夢半醒的酒鬼扎西尼瑪喚醒了。他聽見天空中餘音繚繞的鐘聲,示意瘸子王二從殺豬的緊張狀態中放鬆下來。四個人側著耳朵聆聽著逐漸消逝的鐘聲。四雙眼睛在天空中搜索著蛛絲馬跡。他們一無所見,因為沉重的雪很快就堆滿了他們的眼眶。如果不是一縷風吹去他們眼中的雪,估計他們不會看到那個不知名的人居住的小木屋正在倒塌。
瘸子王二最先反應過來,他扔下手中的刀子,向著小木屋奔跑過去。
那個不知名的人丟棄了皮骨肉,從百會穴的那個小洞裡像隻蜜蜂似地鑽了出來,接著雙腳一蹬,騰空而起,看到了瘸子王二快速移動的羅圈腿以及另外三個人的羅圈腿。由於常年騎馬的緣故,另外三個人的羅圈腿彎曲得要比瘸子王二的厲害。那個不知名的人還看見躺在石板上的豬翻動著大而愚蠢的眼睛,凝視了一會兒脖子底下殷紅的血,好像不相信那血就是從自己的身體裡流出來似的。牠發現身邊的人全都跑開了,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蹬掉腿上的繩索,向別處走去。牠的身體如此輕盈,彷彿血流盡以後牠就變成了一隻鴿子。
那個不知名的人也是如此輕盈,輕得像一枝遷徙途中的大雁遺棄在天空中的羽毛。
人們掀開殘垣斷壁,找到了那個不知名的人。他是那樣蒼老,以至於人們都認不出他來。人們把他連同他坐著的木床一起抬到草原上。
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純淨的陽光落滿那個不知名的人膝蓋上攤開的紙張。那張藍色的紙快要被寫完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下面留有一指寬的空白。那裡,他用五十六種語言寫了一生的小說正等待著一個出其不意的結尾。突如其來的災難讓他的生命陷入停頓。他用顫抖的手在藍色的紙張上留下了一串省略號,表示他寫了一生的小說只不過是個殘篇。
把牛羊趕上山崗的牧民回到村莊準備享用晌午的茶炊,卻看見瘸子王二、村長三郎瑙乳、光棍漢察絨和酒鬼扎西尼瑪圍著那個不知名的人站在空曠的草原上,不知所措。牧民們全都圍攏過來。幾個老人指著那個不知名的人給年輕人講述往事。
那一年,從拉薩爆發的第十八次霍亂一直蔓延到了戈麥高地。那個不知名的人在霍亂時期不顧被藏人殺害的危險,來到戈麥高地,給牧民的孩子教起了漢語。戈麥高地上被恐懼之火點燃了大腦的牧民想要把那個不知名的人和瘸子王二殺死。牧民們認為,沒有宗教信仰的漢人會把霍亂帶到草原。他們像丟棄兩隻羔羊那樣把那個不知名的人和瘸子王二丟在宰牲的石板上,脫光他倆的衣服,讓傾盆大雨把他倆沖洗得乾乾淨淨。
那個不知名的人在石板上坐直身子,開始平靜地打坐。他那慈悲的目光投向連綿起伏的山崗。不久,一道彩虹搭在了山崗上。瘸子王二卻像篩青稞一般瑟瑟發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的老婆茨仁措姆帶著一群孩子把瘸子王二圍了起來,對持刀的年輕人說:
「要殺瘸子王二就把我們全家都殺了。瘸子王二是好人,他比你們藏族男人都好,他不喝酒不打老婆不在外面亂搞女人;他會疼女人,他不像你們藏族男人搞大女人的肚子就一拍屁股走人……他為你們殺羊宰牛把你們所有人的罪孽全都揹在自己一個人的身上……」
老牧民阿爸丹珠驅馬趕來。他的酒鬼兒子扎西尼瑪手操腰刀正要把那個不知名的人高高昂起的頭顱砍下來當作盛酒的祭器。他衝上去搧了兒子兩個清脆的耳光。
「我當游擊隊員的時候也沒殺過人,」阿爸丹珠說。
時過境遷。戈麥高地上的人們回想當年,人人為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人而感到羞慚。為了遮掩那顆羞慚的心靈,越來越多的人出家當了僧人,那些沒有出家的人,則更加虔誠地拜倒在越來越多的喇嘛面前。那些年,最著名的出家人是一個名叫格勒郎嘉的小夥子,他發誓要在一個祕密的山洞裡隱修終生。
地上的雪開始融化了。一群從天葬臺返回寺院的喇嘛談笑風生地來到人群中間。他們在雪還沒有停止以前就結束了一場天葬儀式。屍骨被砸碎後餵了禿鷲的死者中,有一位是被人忘掉名字的喇嘛,他生前曾在一個祕密的山洞裡苦修了五十年,最後卻發了瘋。他的瘋病傳染了一大片,至少有十五個男人跟他接觸以後開始模仿他學習鳥的飛翔。在為他舉行天葬的前三天,那個被人忘掉名字的喇嘛——其實,他就是格勒郎嘉——和那十五個被傳染的瘋漢跟著一群覓食的寒鴉,先後張開雙臂跳下了懸崖。這群舉行完天葬的喇嘛從老牧民阿爸丹珠口中得知那個不知名的人曾在這裡隱居了大半生,於是就認定他是個真正的苦修者。一個喇嘛脫下袈裟披在那個不知名的人身上。
老牧民阿爸丹珠向喇嘛們請教該用什麼樣的葬儀安置那個不知名的人保持坐姿的屍體。眾喇嘛中走出星象喇嘛。他摘下手腕上纏了三圈的念珠,向念珠連吹了三口氣,然後閉著眼睛念起了經文。一群烏鴉飛過人們的頭頂,其中一隻烏鴉惡作劇似地拉了一泡屎,那泡屎不偏不倚,落在了星象喇嘛的光頭上。星象喇嘛疼得齜牙咧嘴。他的光頭被鳥屎砸出了一個窩窩。人們以為那不是一泡鳥屎而是一枚鳥蛋。星象喇嘛撩起袈裟的一角摩擦著那泡堅硬的鳥屎,結果越擦越亮,最後竟然透出黃金的光芒。光棍漢察絨驚訝地大叫一聲:
「那是金子!」
是的,那是一枚指頭肚大小的金子。眾喇嘛一擁而上,追著星象喇嘛一陣哄搶。星象喇嘛攥著金子向遠處的印南寺奔去。
那時候,瘸子王二嗅到了一股格桑梅朵的香味。他轉過身去,悄悄地告訴了準備生出第七個孩子的妻子。茨仁措姆正在遭受著妊娠期的痛苦,她的鼻腔裡整天充斥著嘔吐物的酸味。她已經回憶不起來最後一次嗅到花的香味到底是什麼時候,雖然年復一年的春天總是讓整個草原戴上鮮花的王冠。她只清楚地記得,去年夏天,草原上的格桑梅朵盛極一時。自從瘸子王二跟著她來到了戈麥高地,她的鼻腔裡就一直充斥著嘔吐物的酸味,這酸味快要消失的時候,就立馬被瘸子王二帶進家門的牲畜屍體上那股難聞的腥膻所替代。但那天,她竟然嗅到了格桑梅朵的香味。格桑梅朵的香味驅散了常年盤桓在她鼻腔裡的酸味和腥膻。
那個不知名的人也嗅到了格桑梅朵的香味,那香味如此馥郁,竟讓他在渾沌的意識裡覺得整個天空就是一座長滿了格桑梅朵的花園,而他就是一隻採擷花粉的蜜蜂,紅色的花粉在他的雙腿上結成了疙瘩,讓他在離開大地之後第一次感覺到了身體的重量。
瘸子王二走到老牧民阿爸丹珠身邊,像打聽一個祕密那樣,對著他的耳朵問道:
「你有沒有嗅到格桑梅朵的香味?」
老牧民阿爸丹珠點了點頭,用鼻子吸了吸空氣,就像他平時吸鼻煙那樣使勁。瘸子王二抬起頭,仰望著天空,喃喃自語:
「格桑梅朵……格桑梅朵……」
老牧民阿爸丹珠也像沉浸於如煙往事一般,深情地說:
「格桑梅朵……格桑梅朵……」
瘸子王二的老婆茨仁措姆乾脆跪在地上,把雙手撒開伸向空中,用銀鈴般的嗓子唱了起來:
「格桑梅朵……格桑梅朵……」
瘸子王二第一次聽見老婆在唱歌,而那歌聲竟然無比動聽。
戈麥高地上的牧民以為瘸子王二、阿爸丹珠和茨仁措姆發了瘋,因為他們只聽見漫山遍野的海螺聲。人們像懼怕霍亂那樣懼怕瘸子王二、阿爸丹珠和茨仁措姆。他們急急忙忙地行動起來,幾乎不需要任何號令,只用了十五分鐘就拆除了各家用石頭壘起的牛欄。他們又用了十五分鐘時間,壘起新的圍牆,把瘸子王二、阿爸丹珠和茨仁措姆圈在裡面。而瘸子王二、阿爸丹珠和茨仁措姆則圍著那個不知名的人。那個不知名的人腰板挺直,端坐在木床上,手中握著一枝洩漏墨水的鋼筆。石牆外面,瘸子王二和茨仁措姆的六個孩子在委屈地哭泣。人們有理由擔心,這三個發了瘋的人會把整個戈麥高地上的人傳染為瘋子。誰也不想和這三個瘋子一樣,一天到晚向著天空呼喊:「格桑梅朵……格桑梅朵……」
吃完午飯的眾喇嘛從印南寺走出來,準備到天葬臺上看看禿鷲是不是已經把死者的骨肉吃了個精光。他們一直擔心禿鷲吃不完那麼多的骨肉。這樣的事故以前並不是沒有出現過。如果禿鷲吃不完那些骨肉,喇嘛們就得頂著陽光耗費整個下午坐在天葬臺上誦經,祈禱更多的禿鷲從遠處的草原上飛來。星象喇嘛本來打算下午乘鄉政府的運貨卡車去一趟縣城,因為他非常想在網吧裡打一場網路遊戲。自從他那在縣城上中學的弟弟教會了他上網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耐心待在寺院裡念經了。上午從烏鴉屁眼裡掉出來的金子足夠他開一個網吧的了,所以,他想進縣城好好玩玩,玩他個三天三夜也不用擔心網吧老闆罵他是個騙子。
「這是最後一次給寺院做事了……最後一次,」星象喇嘛心想。「我要在縣城開一家最大的網吧,我要一輩子待在網吧裡再也不用出來。」
幾天前,印南寺的老堪布在縣城的網吧裡找到他的時候,告誡他說:
「孩子,你應該在山洞裡靜修三年,否則,你將揹著一座無形的監獄走完坎坷的一生。」
前兩天,星象喇嘛還對老堪布的話半信半疑,但這枚從天而降的金子堅定了他離開寺院的信心。
星象喇嘛挪動著慵懶的腳步跟隨別的喇嘛向戈麥高地走去。漸漸地,他和別的喇嘛拉開了距離。從山坡上奔跑而來的一匹馬險些撞倒了一路沉思的星象喇嘛。馬背上的酒鬼扎西尼瑪表情嚴肅得可怕。他不由分說,一把撈起星象喇嘛,把他扔在馬屁股上。受到驚嚇的馬跳騰起來。星象喇嘛顧不得馬鞍的後橋頂得襠部難受,張皇失措地抱緊酒鬼扎西尼瑪的腰,問道:
「出什麼事了?」
酒鬼扎西尼瑪沒有回答。他雙腿一夾馬肚,縱馬向戈麥高地衝去。
等到人們把星象喇嘛從馬屁股上抱下來的時候,那個不知名的人手心裡長出的一枝格桑梅朵已經有兩尺多高。最先發現他的手心裡長出格桑梅朵的不是瘸子王二和他老婆茨仁措姆以及老牧民阿爸丹珠,而是石牆外面的村長三郎瑙乳,他那雙敏銳的眼睛一直在觀察那個不知名的人手裡洩露墨水的鋼筆。他想把鋼筆偷來作為禮物送給剛上初中的兒子洛桑。結果,那個不知名的人手心裡長出的那枝格桑梅朵撐開了他的手掌,讓那枝鋼筆從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間滑落下來,在藍色的紙上打了個旋轉的舞蹈,留下了一串優美的省略號,最後掉進了地上悄悄融化的積雪。
「啊,那是預言一個人來世福報的格桑梅朵!」星象喇嘛驚叫起來。「如果有一枝格桑梅朵從人的手心裡長出來,如果那長著八個花瓣的格桑梅朵對準了誰,誰將在來世享盡榮華富貴。」
星象喇嘛擠開熙熙攘攘的人群,隔著石牆站在那個不知名的人前面。人們緊隨其後,跟著星象喇嘛排起了長隊。村長三郎瑙乳打發大兒子騎上快馬,去把縣城裡打工的親戚朋友全都叫來。人們紛紛仿效,趕快打發孩子騎馬向別的地方跑去。
那個不知名的人手心裡的格桑梅朵在緩慢地生長。黃昏的時候,他面前的隊列從戈麥高地已經排到了印南寺的大門。這長長的隊列中站著牧民、僧侶、政府官員、商人、妓女、乞丐、痲瘋病人、鰥寡孤獨者、在逃的殺人犯……甚至連草原上最凶殘的強盜頭目扎巴多吉──有時候人們叫他土狼扎巴多吉──也聞風而來,領著他的一干小兄弟規規矩矩地站在隊列中。
瘸子王二和阿爸丹珠站在那個不知名的人跟前,為他剪去濃密的頭髮和鬍鬚。茨仁措姆掀起裙裾,蘸了雪水清洗他骯髒的臉龐。那個不知名的人手心裡的格桑梅朵既不長葉子也不生旁枝,一味端端地長著。長到十來丈高的時候,人們需要忍著脖子的酸痛才能仰望到格桑梅朵的蓓蕾在枝頭上漸漸舒展開嬌豔的花瓣。突然,星象喇嘛興奮地喊叫起來:
「看吶,格桑梅朵!」
天空中沒有一片雲彩,也沒有一絲風,但格桑梅朵卻在自顧自地搖曳。佇列中的人們念著繁複的經文,開始祈禱。修理完那個不知名的人紛亂的頭髮和鬍鬚以後,瘸子王二和阿爸丹珠蹲在石頭上,默默地凝視著那張越來越乾淨的臉。老牧民阿爸丹珠覺得他的面容越來越像少年時代的格桑喇嘛。茨仁措姆擦完那個不知名的人鼻尖上的最後一粒塵埃,坐到瘸子王二身邊,學著丈夫的樣子默默地凝視他的臉。那張臉非常純淨,只有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才能擁有那麼一張純淨的臉。剛剛爬上山崗的警察局長──人們背後叫他酒鬼丹珠──帶著維持秩序的隊伍,還沒有來得及喘一口氣,就看見一陣風吹彎了空中的格桑梅朵。那格桑梅朵像舒展腰肢的少女,把身子彎向了瘸子王二和他的老婆茨仁措姆以及老牧民阿爸丹珠。這時候,茨仁措姆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她的第七個孩子不知何故,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前降生了。
冬天的第一場雪融化了。那個不知名的人在天空中鳥瞰大地,目擊了一個人的死亡,但他並沒有看見一枝格桑梅朵。據說,瘸子王二和他的老婆茨仁措姆以及老牧民阿爸丹珠都沒有看見人們談論不休的格桑梅朵。不過,格桑梅朵的香味嘛,那個不知名的人和他們三個人確實是嗅到了。可是,所有當時在場的人都說,他們並沒有嗅到格桑梅朵的香味,倒是漫山遍野的海螺聲至今還在他們的耳朵裡迴響個不停,吵得他們不管白天黑夜都無法入睡。
後來,有民俗學家經過研究,最終發現,那個不知名的人用五十六種語言寫作的長篇小說,沒有結尾。
◎作者簡介
柴春芽
一九七五年出生於甘肅隴西一個遙遠的小山村,一九九九年畢業於西北師大政法系,曾在蘭州和西安的平面媒體做過深度報導的文字記者,後來在廣州做過副刊編輯和圖片編輯。
二○○二年進入《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先後任《南方都市報》攝影記者和《南方週末》駐京攝影師;攝影專題「沿途的祕密」(Something on the Way)曾參展二○○四年平遙國際攝影節;舉辦過兩次圈內的攝影展。
二○○五年赴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一個高山牧場義務執教,執教期間完成大型紀實攝影《戈麥高地上的康巴人》。
現居北京,為獨立作家和自由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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