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從三方面見證了臺靜農心中「憂鬱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書法在美學上是臺靜農對「北方」大陸的鄉愁圖像;政治上是他曖昧的遺民意識表徵;心理上是他用以排遣南方憂鬱的手段。然而這三個面向還是無法完全解釋臺靜農書法所透露的力度。我認為臺靜農書法最深刻的層次是,他理解書法不僅僅表達他的困境,更進一步,是他的困境證實了書法做為一種藝術形式總已暗藏的玄機:書法就是一種有關流離遷徙的藝術,一個圖景(topos)與道統(logos)此消彼長的藝術。
書法家揮灑筆墨,點染毫毛,在有限的時間流程裏揭示創造力的浮游聚散。隨著筆尖轉折揚抑,墨色渲染漫漶,字體隨機形成。書法的形式雖然有所本,構成卻充滿偶然和機緣;在筆墨最酣暢的時分,書寫者儼然逸出生命常態,進入一種忘其所以的狂喜或失落。然而書法家一次性的、不可逆的「表演」,在在提醒我們生命與藝術的交會,不論得或失,都是稍縱即「逝」的經驗。換句話說,每一筆都是起手無回的冒險,每一畫都是患得患失的嘗試,其中恆常與無常、生成與失落,難分難捨,持續糾纏。書法所投射的時間感不只是一種生命形成的力量,也是一種生命瓦解的力量。
格主案:漢學研究中的有些論述,頗有流於唯心論的傾向,王德威論臺靜農的書法就有此意味。書法的「表演」原來如此出神入化,如此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