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死人復活,讓活人說話
http://www.chinasecurities.xinhua.org/lcsh/04/200806/t20080630_1509513.htm 南方都市報
“你為什麼寫作?”
這是土耳其作家帕慕克過去三十多年來被問及最多的問題。長期以來,對這種帶有懷疑和傲慢的責問,帕慕克只能有兩個標準答案:“我為社會上最貧窮、最受壓迫的人寫作”,“我只為土耳其人寫作”。否則,人們就會指責他維護地主和資產階級的利益,不愛國。實際上,窮人只是一群幾乎不識字的人,而作為小說被翻譯成多種語言的作家,他擁有的國外讀者遠遠超過本國讀者。
帕慕克說,對從非民族主義角度看待歷史和民主問題的作家充滿懷疑,是前現代國家決策者在世界面前缺乏自信力的表現(帕慕克的訪談和演講,見《南方週末》2008年5月29日和6月12日兩期)。
筆者囿於見聞,無法感知帕慕克三十多年來所承受的壓力到底有多大,但帕慕克的經歷可以說明“你為什麼寫作”這樣的問題在前現代國家並非是一個輕鬆的話題,它的沉重足以關係到一代作家的人身自由、寫作自由乃至最寶貴的生命。
當筆者近日讀到《舊物記———胡風遺藏紀事》一書時,感到胡風的一生正好與帕慕克的經歷與判斷相印證,令人感慨。
胡風是中國現代文學史、政治史上不能忽略的一個名字。晚年的胡風曾應《文藝報》之約,回答“我為什麼寫作”,除了給出“為了表現人民大眾的生活困苦、希望和鬥爭而寫,為了反映社會歷史的發展動向和革命的勝利而寫,為了有益於人民解放、民族解放和人類解放而寫”等類似於帕慕克那樣的標準答案以外,他還這樣回答:“為了抒發自己的真情實感而寫……也為了探求文學發展的規律,闡明它內含的精神力量而寫。”這個答案說明,雖然經歷了二十四年牢獄生活,一度被折磨得精神崩潰,甚至患了心因性精神病,但胡風仍然不失作家真正的本色。
有了這個答案,我們幾乎可以說,胡風的悲劇是一個在前現代國家必然要發生的悲劇。反思悲劇,不管是“奴隸總管”周揚(魯迅語)的打壓報復也好,昔日同人舒蕪倒戈一擊也好,還是郭沫若、茅盾等人的落井下石也好,都不能解釋悲劇的真正底蘊。
一顆不按標準答案思考的頭顱
胡風案發動之後兩年,1957年7月7日,早年與毛澤東有過一段軍旅交情的羅稷南問毛澤東:“要是魯迅還活著,他會怎麼樣?”毛爽朗地答道:“魯迅麼,要麼被關在牢裏繼續寫他的,要麼一句話也不說。”這番問答嚇得當時坐在旁邊的孕婦黃宗英差點動了胎氣。黃回憶說,文藝界人士二三知己談心時早就嘀咕過這個問題,到了“反胡風”的時候,嘀咕的人更多了,但沒有人敢公開提出(黃宗英:《我親聆毛澤東與羅稷南對話》,載劉小磊編《遲到的故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
魯迅的性格是怎樣,人所共知,試舉一例,足可見之:1933年6月,國民黨特務暗殺中國民盟總幹事楊杏佛,形勢日趨險惡。日本友人邀請魯迅赴日,魯迅謝絕了,並說:“倘用暗殺就可以把人嚇到,暗殺者就會更跋扈起來。他們造謠,說我已逃到青島,我更非住在上海不可,並且寫文章罵他們,還要出版,試看最後到底是誰滅亡。”假如魯迅活到1957年,關在牢裏寫作的可能性更大———當然,更有可能牢是坐了,但卻無法正常寫作,一如胡風,只能以吟詩遣日。
羅、黃等人的嘀咕不是沒有道理,他們從胡風案中看到了歷史的吊詭。胡風沐浴過新文藝的新風,在個性上與魯迅極其相似,被魯迅視為一個“鯁直、易於招怨”而又“可接近”的朋友,又被人稱為魯迅的“大弟子”(儘管胡風本人並不承認)。從 1933年到1936年,魯迅日記裏記載的二人來往活動約有一百一十次之多。魯迅逝世之後,胡風幾乎在每年魯迅的紀念日都要做點什麼,或撰文,或發表演講,或籌備活動。同時,魯迅被毛澤東稱為“現代中國的聖人”,此後一路高評,“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云云。
新中國建立後,胡風卻漸漸成了每年魯迅紀念活動的配角或看客,無法發表紀念文章,直到最後身陷囹圄,株連一干人等,還要背上“欺瞞魯迅”、“挑撥魯迅與黨的關係”等罪名。魯迅則成了“亞聖”,被樹為“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型”,出版了全國除《毛選》之外唯一的多卷文集乃至全集。人們嘀咕的是:為什麼“尊崇”死去的魯迅,而鎮壓活著的魯迅“弟子”胡風?
前一個問題,答案正如朱正所說,“魯迅在知識界有著廣大的影響和很高的聲望。一些知識份子原來對共產主義和共產黨並沒有很多瞭解和同情,是毛澤東對魯迅的讚頌引起了他們的共鳴,而投身到這一運動中來的。……(”文革“時期)報刊上常常出現他的‘打落水狗’之類的引語,作為打擊‘走資派’的棍子。是的,這‘尊崇’,就是把他棍子化”。(朱正:《一個人的呐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7年)
後一個問題,答案也並不難找,前現代國家的決策者對一顆不按標準答案思考的頭顱充滿了懷疑,無法容忍,乃至必欲動用國家機器專政之而後快。胡風本人對革命、對民族解放事業無疑是充滿了熱情,也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但就像魯迅對左聯的抱怨一樣,無論他怎樣努力,都不會獲得“奴隸總管”的滿意,而胡風先是1944年提出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不能教條式地應用”而在其政治道路上留下陰影,後在1954年上呈長達二十八萬字的《關於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而激怒決策者,從而招致全面批判,終於引發一場影響深遠的文字獄———胡風案。
實際上,胡風是一個真誠的人。從胡風家屬捐給魯迅博物館的藏書中,人們發現了《講話》的三個版本,上面都留有胡風的手澤,可見是認真學習過的。“不能教條式地應用”《講話》,是他經過思考而始終堅持的觀點。胡風上呈《報告》的本意,是響應號召,跟決策者彙報當前文藝界不正常的現狀,並提出個人的建議,以供參考。他根本想不到這居然成了“反革命”的罪狀。
胡風不是一個糊塗的人。早在1948年,巴金問胡風,為什麼人們對你有意見?胡風短短地回答:“因為我替知識份子說了幾句話。”(巴金:《懷念胡風》,載《隨想錄》,三聯書店1987年)但他不改初衷,終於建國後遭受牢獄之災。在全國作協第四次代表會議期間,有一個中年作家來看胡風,臨走時朝老人深深鞠躬:“胡風先生,您替我們受苦了!”(曉風:《九死未悔———胡風的一生》,載《胡風:死人復活的時候》,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從這兩個歷史的細節中,我們可以透視胡風案的底蘊———在前現代國家,國家機器與具有獨立思考氣質的知識份子存在著天然的緊張關係,胡風作為這類知識份子的代表,“適逢其時 ”地承受了歷史的負重。
也許,我們也可以說,胡風是一個很天真的人。為什麼?我們看到,他雖然明白自己為何遭忌,但似乎難以理解批判的武器為什麼最後竟然變成了武器的批判。
一個從歷史中復活的死人
還可以多說一點。1941年年初“皖南事變”發生,胡風等一批文化人按周恩來的安排從重慶撤到香港,以示對國民黨的抗議。第二年因香港淪陷,胡風等人返回內地。胡風離渝期間,有人說胡風投海“就義”了,也有人造謠說“胡風附逆”,並有“鐵證”云云。胡風發表《死人復活的時候》,表示自己回來了,要為祖國 “努力認真地再活一回”。他實踐了自己的宣言,以事實回應謠言。但他不曾料到,事實是可以被歪曲、篡改和抹殺的。
捷克作家昆德拉在其《笑忘錄》的開頭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1948年,組織的領導人哥特瓦爾德冒雪發表歷史性的演說。在他身邊的同志克萊芒提斯摘下自己的毛皮帽,體貼地戴到哥特瓦爾德的頭上。這個歷史性的瞬間由宣傳部門製作了幾十萬張照片,昭示全國。哥特瓦爾德頭戴皮帽發表演說,身邊站著外交部長克萊芒提斯。四年之後,克萊芒提斯被控犯有叛國罪而被送上絞刑架。於是,他被立刻從歷史中抹去了。自然,所有的照片上都看不到他了,只剩下哥特瓦爾德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陽臺上———克萊芒提斯留在人間的記憶只有那頂帽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它就是他的。對此,昆德拉引用了一句名言:“人與強權的鬥爭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而這,正是他寫作的重要原因。
胡風一度遭遇與克萊芒提斯類似的命運。1936年魯迅下葬,胡風是扶棺人之一。但到了 1966年,胡風以犯人之身參觀魯迅博物館,看見扶棺圖片中沒有他。看到這一幕,胡風是怎麼想的呢?梅志回憶說:“他很冷靜地看了被塗去他個人形象的照片,冷靜到沒有任何表情。很認真地詢問了講解員一些問題,如,手稿存放在哪里?……青年學生來得多嗎?……”他還活著,但他在歷史的記憶裏已經死去。在這種情況下,胡風“冷靜到沒有任何表情”,這一點也不奇怪———或者我們可以說,強權壓倒事實,這遠遠超出了天真的胡風的想像。他知道,他已經無法為自己辯護,不可能再寫一篇《死人復活的時候》。
如果不是後來的三次平反,也就不會有今天胡風文集、傳記等書的出版,而胡風這個人也許就從我們的記憶裏永遠消失了。就拿這本《舊物記》來說,本書仔細梳理了胡風遺藏資料(藏書、信劄、手稿及其他物品等),講述隱藏在它們背後的故事。從那些掛滿歲月傷痕的物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其主人一生的性格、命運,乃至靈魂。
英國歷史學家卡萊爾說:“在書籍裏躺臥著過去的一切靈魂。”由此說來,如何才能讓死人復活?一個樸素的答案就是:首先要讓活人說話———書是活人寫的,而有了書寫,人類的記憶才成為可能。繞不開的仍然是開篇的帕慕克問題———“你為什麼寫作?”帕慕克經歷了三十多年的尷尬,今日坦然相告:“與其說當今的作家為了其本國大多數並不讀他們作品的人寫作,還不如說他們在為了全世界少數閱讀其作品的人寫作。”甚至我們可以推論,不僅要讓活人能夠坦然地說話,還要保護人們能夠好好活著說話。據帕慕克透露,土耳其政府如今特派兩名員警為其站崗,時刻提防那些不滿帕慕克言論的人們對他的攻擊———也許,這正是前現代國家向現代國家轉型的表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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