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首位人體模特兒 66歲林絲緞仍在教舞
【記者梁玉芳】 在自閉症基金會的舞蹈教室裡,小朋友自顧自跳著、拍手、頓地,不管有沒有跟上音樂拍子。白了頭髮的舞蹈老師把長辮子盤在頭頂,也趴在地上,跟著挪移,她不斷地鼓勵孩子,釋放自己身體想要舞動的欲望。
小朋友並不知道老師的名氣,但他們的父母知道。五十年前,她是挑戰社會禁忌的少女,台灣第一位人體模特兒,她叫林絲緞。
在藝術界「林絲緞」這名號曾經多麼響亮,如今六十六歲的她隱居北投,住在不裝冷氣的房子裡,打開寬敞的窗戶好聽清楚屋外潺潺溪水聲。女兒由美國帶回的大貓Bruce,自在地一躍而出,散步去了。
林絲緞教特殊兒童舞蹈治療已經廿年,加上之前的啟發式舞蹈教會,共約四十年。「我的創意不只在當模特兒上,也在舞蹈上,但後者,很少人知道。」
中日混血 國小畢業當女工
偶爾,年輕的人體模特兒會來拜訪她,視她為敬仰的前輩;她則為年輕模特兒態度的健康、自然而高興。「她們很多是劇場工作者,有些是研究生、大學生,素質都很好,社會對她們也友善多了。」
打從民國四十五年,她十六歲那年,第一次在畫家張義雄面前解衣開始,林絲緞當了九年多的人體模特兒。林絲緞的一生,充滿戲劇性。她是中日混血兒,本名卓系緞,從母姓,後來雕塑家楊英風叫她林絲緞,也就這樣叫開了。日籍父親在她小時候就離開了,父親缺席,她不僅缺乏父愛,還缺錢。國小畢業她就得工作,在紗廠當名小女工。
嚴選畫家 我不願出賣尊嚴
「如果家中經濟好些,我的人生會更海闊天空。」林絲緞不諱言,在那個「女孩子裙子穿短一些就會被議論」的年代,她當人體模特兒,內心十分掙扎。她喜歡和家附近的師大藝術系青年做朋友,跟著寫生、看畫,他們打開了她的眼界;她不想只當名女工,家裡經濟也急須接濟。她做了決定。
她走進張義雄畫室,雖然已歷經半年穿著衣服被畫的適應期,但對於裸身仍然不安。但她終究褪下衣裳,成為九名畫家筆下的藝術品。那天,回到家,她虛脫地倒在床上,知道壓力就要迎面而來。
在自傳中,林絲緞寫著:「我當著許多男人的面前裸露我的肉體,難免會嚴重刺傷了我的自尊。」更讓她煎熬的,是她對愛情的渴望,她曾以為「女人整天隱蔽著的肉體,應該只顯示給唯一的他」,這陰影只能暫且不去想它。
「在畫室裡,我滿霸道的。」林絲緞回憶說,她到師大擔任美術系專職的模特兒,有時也對作品批評一番。學生說:「老師可以不來,妳不能不來。」她也另組絲緞畫室,供畫家集體作畫,但嚴格篩選,人品不佳者一律拒絕,她不願出賣尊嚴。
最苦的事 社會當我是怪物
當年,為防好事者偷窺,師大畫室門窗緊閉,師生汗流浹背作畫。冬天怕她感冒,畫室升起煤爐,煙霧縹緲;若教授不在,學生還大膽烤起魷魚、煮咖啡,像是自由的藝文沙龍。
既是畫壇第一且唯一的模特兒,收入好嗎?「好?我沒有月薪,師大給我材料費,我是作畫的材料!」她這材料,一月抵兩百多元,生活不易,學生和畫家湊著補貼她。她記得,那時一斤米只要幾毛錢,公務員大概四五百元一個月吧。
她說,最苦的事,是社會不了解,「當我是怪物」。她也學會獨來獨往,只在藝術圈裡找溫暖。她上補校,也學舞,圓了童年的夢;舞蹈又回過頭來豐富了她的肢體律動性。
回首前塵 憐惜年輕林絲緞
她裸裎面對穿著衣服的畫家,她逐漸體悟到「我不只是模特兒,我是創作的參與者。」她的姿勢攸關作品意境。由自慚到自尊,花了她兩三年。
長久對藝術的浸淫,她的眼界大開。林絲緞知道自己的價值,「我很紅,不只是全台僅有,連日本人都迷我,攝影家三木淳特地來找我,我知道藝術家想要的。」近半世紀後,林絲緞回過頭看自己,她對「年輕的林絲緞」充滿憐惜與尊敬。
林絲緞說,她不後悔,當年做了社會以為驚世駭俗的事,她漸漸知道那事的價值:若不是師大,她不會踏入藝術殿堂,也不會成了舞蹈教育者。若不是當了模特兒,「我可能當女工,然後嫁給田僑仔,會滿有錢的,像我許多同學那樣。」有錢但平凡,是不同的世界了。
告別獻身 從社會目光消失
台灣第一位人體模特兒走了不一樣的路。民國五十四年,林絲緞辦了人體攝影展向模特兒生涯告別。這是人體攝影首次展出,輿論大譁,內政部還正經會商「色情」問題。
林絲緞說:「我不再做模特兒,我對它厭煩已極。」她辦展、訓練模特兒,是要告訴大家:身體人人都有,只是你以何眼光來看,「我就是想掀起對話,然後退休,結婚去。」保守的社會只爭論著她的身體,直到她穿上衣服,當了舞蹈教師,爭論仍未休止,但林絲緞就從社會目光中消失了。
【2005/08/24 聯合報】